這些年在上京,宋令儀已很久沒痛過了。
許是這三巴掌打在臉上,痛覺喚醒了過往,讓她回想起了許多。
她記得六歲時候,娘親死前,人已形容枯槁,隻見皮包著骨,筋脈都凸顯出來,任誰瞧著都得道一句可怖。
可娘親在宋令儀的眼中依舊是那個端莊美麗的模樣,她當時握緊娘親的手,盼著娘親還可以再像平時那樣替她梳發。
隻再沒有了。
娘親的手,在爹爹的薄情裡,一日一日變得越發消瘦,直到成了臨死前的骨架模樣。
那是一種宋令儀忘懷不了的黃,青筋又是綠色,像還沒乾透的屍。
娘親臨了什麼話也說不了,連淚都無,隻望著她笑,手指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就這樣撒手人寰。
後來宋令儀無意中得知,娘親的死,有她繼母楚三娘的手筆。
宋令儀也回想起第一次見到楚三娘的模樣,她年輕,豐腴,整個人都透著一股嬌。珠圓玉潤,是完全不同於她娘親楚楚風情的另一種美人。
爹爹讓她喚其娘親,宋令儀不願,當場挨了一巴掌。
此時剛離她娘親去世不過半年。
宋令儀也記得第一回見到宋晚凝,那是個被養得很驕縱的姑娘,在繼母過門之後的一月後就被接到了宋家來。
爹爹說:“你妹妹命苦,這麼些年因你娘親不願都被養在外頭,阿令,你得好好待她。”
宋令儀當時答應了,可當天晚上家宴,她就將宋晚凝推到了湖裡。
當時隻有五歲的女娃娃,在水裡掙紮著,小手還露在外麵,宋令儀厭惡她白嫩嫩肉乎乎的手,取了頭上的簪子,使勁兒戳了上去。
那雙小手終於不敢再露出來。
她是盼著宋晚凝死掉,可沒有。
宋令儀挨了活這麼大以來的第一頓毒打,鞭子抽在她身上,可她一滴眼淚都沒有流。
爹爹說:“你這般惡毒都是隨了你娘!”
楚三娘說:“你怎能同你娘親一般歹毒!”
她用那雙白皙的手,掐著她的臉,用簪子戳在她身上,算是將宋晚凝遭過的罪又百倍的還給了她。
宋令儀沒哭,而是爬了起來,生生受住了這一頓折磨。
自此楚三娘對她連表麵功夫都不做了,對內,將她用作下人,美其名曰償還她母親的債;對外說她因娘親不在,傷心過度身子不好,好讓她不再見客。
連母家安國公府的人上門,都不讓她見。
宋令儀又想,當時她是怎麼熬到八歲的?可後來的日子已經變得模糊,她隻記得有一回是娘親身邊的桑嬤嬤偷偷將她放走,並將自己身上的銀錢都給了她。
桑嬤嬤的手很有力道,將她推出角門,她說:“去上京,找你祖母,千萬彆再回來,阿令,要替你娘親報仇。”
宋令儀抱著包袱,扭頭就跑,她沒有回頭,也不敢回頭。
可還是沒有用,她被捉回去的時候,桑嬤嬤已經死了。
宋令儀看著桑嬤嬤的身子趴在地上,像個烏龜,然後她的手裡還抓著她娘親的發釵,那上頭有血。
隨後桑嬤嬤的身子就那麼跟一攤爛肉一樣,被人拖走。
她回頭去看,桑嬤嬤的眼睛瞪得很大,宋令儀在見到那雙死不瞑目的眼才哭了出來。
她心裡的恨讓她八歲的身子都承受不了,哭著吐,吐到滿身汙穢,吐到軀體痙攣。
宋令儀被那滔天的恨意折磨,她恨爹爹薄情,恨楚三娘惡毒,恨她娘親軟弱連女兒都護不住,恨桑嬤嬤無能白丟了性命。
恨到再清醒的時候,她學會了示弱,學會了如何衝著仇人去笑。
甚至宋晚凝讓她去學哈巴狗,她也能笑著趴在地上。
就這樣,她在一日的深夜裡,偷跑了出去。
宋令儀回想從郴洲到上京那一路,順利得如同天在庇佑,半路就遇到了安國公府的人,就這樣,她來了上京。
安國公府早已落魄,外祖父隻知遛鳥逗貓,外祖母身子也不大康健,舅舅隻掛了個閒職,還得依靠著她爹才走通了關係。
安國公府無心為她做什麼主,她也不得舅母歡喜,即便她已夠做小伏低,凡事都不與馮月馮霜去爭,舅母還是看她不喜。
宋令儀曉得舅母是怕她來分了安國公的一份,本就粥少,自懼僧多。隻多她一個姑娘,馮月馮霜就會少一份嫁妝。
可宋令儀並不厭惡她這舅母,最起碼她這舅母會護著自己的女兒,而不是像她母親一顆心都給了薄情寡義之人。
就那麼死在了無人問津的冬。
外祖母心疼她,掏了自己私庫送她去了女學。
她剛入學的第一天,就見到了傳聞中的康寧郡主。那日是白一方送她去的,八歲的姑娘攏在她從未見過的白狐皮大氅裡,隻露出了一個腦袋。
她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腳上踩的,無一處不精,無一處不巧,連著她的丫鬟都比好些官家姑娘穿得好。
她的臉俏生生,一嗔一笑明媚得都帶著教人豔羨的光。
宋令儀當時不明白,為何隻有慕容卿每日都由家裡兄長接送著上下學,後來彆人告訴她,因她受寵而已。
不是隻受家中人寵,是上京裡最尊貴的那些人,都對她及其疼寵。
是個惹不起,隻能捧著的人物。
便是去巴結,也得瞧瞧自己配不配。
宋令儀沒再去看,這樣的人這輩子也不會同她有什麼乾係。可就在她入學這天,被冷得手都拿不住筆的時候,慕容卿拍拍她,笑著朝她遞出了自己的手爐。
那笑刺痛了她,讓她無端就在慕容卿身上看到了自己娘親的影子。
爛好人。
宋令儀厭惡慕容卿,卻接過了那手爐,她甚至都厭惡了那手爐,家去之後就將其砸破。
等她拿去還給慕容卿的時候,卻沒在她臉上得了想看的模樣。
慕容卿隻心疼得看著她,像是她遭了什麼罪一般,又給了她一手爐。
而這回那套封上寫了她宋令儀的名字。
宋令儀受了,因著康寧郡主慕容卿,她的日子也好過了許多。最起碼舅母對她的模樣和善了許多,舅舅也因為慕容卿的一句話,得了實職。
你瞧,人生來就不同。
她宋令儀苦求不得的東西,慕容卿卻天生就能擁有,不但擁有,竟還願意露了好處給彆人。
她十二歲之前,一直都很厭惡慕容卿,即便她臉上從來不顯,可她對慕容卿就是厭惡。
是她的圓滿,襯托了她的悲苦有多可笑。
是她的好,處處襯托了她的不好。
也是她的善,處處襯托了她的惡。
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宋令儀就不會覺著自己的心那般肮臟。
十三歲那年變了,一次從馬上差點兒摔下來,是慕容卿先了夫子一步來救她。
宋令儀被與她同齡的慕容卿護著,兩人一起摔下了馬,因著有慕容卿這個傻子護著,宋令儀隻一點擦傷,可慕容卿卻摔扭了腳腕。
等她傷好再回女學,竟第一件事兒是拉著她們要梳頭。
說是她這段時日在家,學會了不少花樣兒。
宋令儀記得她的手很柔,就那麼拆開了她的發髻,用著上好的木梳給她梳發,她說:“阿令,你的頭發真好看。”
稀鬆平常一句話,讓宋令儀的對她厭惡之感煙消雲散。
從那以後,宋令儀是真心拿了慕容卿當了朋友,因當她是朋友,也願意去和她討厭的杜若與尤諾一處。
宋令儀惡心杜若,嫌棄尤諾,她不明白慕容卿為何要和一個偽善,一個麻煩精做好友,她替慕容卿不值。
更有陸郴。
她對這些人起殺心不是一次兩次。
可也就這麼一晃來到了十五歲。
宋令儀需要結業考擴開自己的路,誰擋了她的路,死不足惜。
她不覺得自己推杜若有何錯處,要怪隻能怪自己情急之下做得不夠仔細,要怪就怪慕容卿為何要看見。
這三巴掌,宋令儀沒被打得委屈,相反她還有些高興。
高興慕容卿還是有些脾氣,而不是善得像了菩薩,任由眾生趴在她身上吸血。
慕容卿哭腔更甚,她去拽宋令儀,將人拽得都有些站不穩:“你說話呀!你為何要推阿若!”
宋令儀雙眼噙淚,麵上委屈,她仍捂著臉,一開口也是哭腔:“卿卿你錯怪我了,當時船要崩,阿若不會水要去抓欄杆,我是想拉著她可沒有拉住,你在旁才會覺著是我推了她。”
慕容卿急了:“你撒謊!”
“船總歸是崩了,都要落水,我何苦推她。”
這就有點掰扯不清的意思。
尤諾攏著桂秋送來的披風,哆哆嗦嗦地讓喜鵲黃鸝把杜若扶過來,她問杜若:“你自己說,是有人推你還是你自己站不穩了。”
杜若不願去看宋令儀,她回道:“的確是有人在我身後推了一把,以致於我沒有扶住欄杆,還差點兒眼睛要跌到了一處暴露出來的船釘處。”
“我沒有!”宋令儀滿眼失望地望著杜若:“阿若,你怎能冤枉我。”
“卿卿都瞧見了。”杜若心中氣悶:“你為何推我?你當真盼著我死不成?”
“我沒有!”
“她不願說就罷,咱們也證據不足。”慕容卿抹了一把眼淚,拉了尤諾和杜若就要走,她沒再看宋令儀,道了句:“你我交情到此為止,念著舊情此事我不聲張,你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