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楊恭回到浮雲殿。
見崔冬梅歪坐在羅漢榻,受了氣小媳婦模樣。頓覺不好,疾步上前,還未說話,又見崔冬梅手中攤開一本冊子,矮幾上放著一本冊子。她手中的冊子麼,自然是尋常畫本子,至於那放在矮幾上的冊子,楊恭心道一聲“糟糕!怎生把這東西忘了!”
哪個天殺的宮婢,將這等禍事給找了出來。
這人麵色幾度變化,崔冬梅一一看在眼中。見她尚有幾分膽怯,心中怒火已然散去三分。
冷笑道:“二哥哥回來得這樣早,我想著,左相稟告要事,需得好一會功夫呢。”
此刻的楊恭,已然冷靜下來,“前朝有太子看著,不會出什麼大錯。”
嘿,這是什麼話,崔冬梅剛下去的三分火氣,騰的一聲又上來了。
“陛下這是極為看好太子,哎呀,好在是我尚未有孕。若是生出個兒子來,前頭有這般厲害的哥哥,又有如此疼愛哥哥的父親,這孩子啊,不定可憐成什麼樣。”
楊恭坐下,擺手屏退宮婢,小聲問:“你這是怎的了,又犯脾氣了。我走那會子還好好地呢。”
崔冬梅火大,“我脾氣?二哥哥說誰呢?我脾氣好著呢。滿京都,誰不說一聲崔二娘子,皇後娘娘可堪女子典範。二哥哥說我脾氣不好,這是出去一趟,看上誰家小娘子了?!”
“胡說!越發沒邊。”
碰的一聲,崔冬梅將那冊子扔到楊恭跟前,“你瞧瞧這個在說話?”
楊恭:來了來了,終於還是來了。
見他不說話,崔冬梅橫眉豎眼,“喲,才這般年歲就記不住自己墨寶了?若是再年長一些,那還了得。說說,這是怎麼回事?”
許是見她已明白這是當年送給柳五娘子的物件,楊恭不隱瞞,“你都知道還問我做什麼?”
崔冬梅一團火氣直衝天靈蓋,將那冊子拿起,勾腰湊到楊恭跟前,一頁頁翻開。
“你瞧瞧,多精致的花樣子,你瞅瞅,多驚豔的配色。也不知當年那柳五娘子是個怎樣的天仙美人,值得你這樣為她。聽說啊,你還給她做風箏,是也不是?”
像是問話,更像是審問。
雖然是實話,可楊恭心知這話不能應下,風箏尚可辨一辨。
“我也給你做過風箏,你忘了。”
“休得胡言,是我再問你的話。”
目下小娘子,像是一頭暴怒獅子,就差頭發豎起。楊恭不敢亂動,也不敢回嘴。如此,崔冬梅隻當他還藏下了秘密。
“說來聽聽,除開這些,以及翻牆垣送花,你還乾過什麼?”
“沒有,萬萬沒有。我和柳五娘子雖定了親,可實實在在沒多餘聯絡,更沒送花。你使脾氣就使脾氣,莫要汙蔑我。”
崔冬梅更氣,一把將冊子甩開,隻聽沉悶一聲,冊子打在落地門罩,又迅速下落。
“好啊,不承認也就罷了,還敢說我汙蔑你。二哥哥切莫忘了,你可是陛下。汙蔑陛下,我擔不起這罪!”
此言一出,楊恭驀地明白自己方才說錯了話,起身試圖解釋,崔冬梅又是一個巴掌,拍在他衣袖。
“你走,你趕緊走。我不敢留你,一會子出了什麼事,那就是我的不是了。你走。”說著,將人推出去。
堪堪到明間大門,喝命,“關門!誰來也不開。”
一路上,楊恭不敢頂撞,不敢說話,更是不敢細說當初,隻能被推出門來。那迅速合上的門扉,險些將他腳後跟擠下來。
最終,他一人站在廊柱旁,望向緊閉門扉,下一瞬,撲通一聲,左側窗牖也閉了去。右側的,前門幾個,後門幾個窗欞,相繼緊閉。
密不透風,當真是密不透風。
楊恭沉默良久:這,浮雲殿,是我的浮雲殿啊!
浮雲殿外,除卻殿後假山池沼,殿前蜿蜒小徑,一片開闊,不過是左右幾顆蒼翠。夏末夜風,夾雜水汽,穿透外袍,絲絲寒涼。
楊恭主仆幾人,站著不動。前頭的楊恭負手而立,看向緊閉窗扉,後頭的李申等人,貓著身子大氣不敢出。這日子,是越發荒誕了。陛下竟被人攆出來。
月影婆娑,李申仗著自己隨身伺候時日久遠,上前勸諫,“陛下,要不去山黃居歇息。”
黃山居,居於浮雲殿後,是最近一處宮殿。
楊恭不答話,呆立著不動。
李申欲再言語兩句,想想作罷。陛下都不在意,他們這些小的,順杆子往下跪倒便是。隻不知這柳五娘子之事,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去歲秋獵,清泉宮內,因柳五娘子已鬨過一場。彼時算得上小打小鬨,而今這般……哎,李申想想都歎氣。
此前種種,他跟著陛下時日不長,知道得不多。
即便如此,他也知陛下待柳五娘子,起初由幾分真心在,隻是後來……不提也罷,總歸不是好事。
陛下多年來過得苦,他們這些伺候的方才明白。娘娘不明白,他們算個外人,不好勸說。
李申神思遊蕩,許久之後似聽楊恭喟歎一聲,“走吧,去百獸園。”
驚訝無比的李申,忘了跟上。這大黑夜裡,陛下要去跑馬??
百獸園比鄰北苑,從清泉宮往北好些距離。楊恭忽然而至,眾人伺候不幾,哪知這人一個箭步翻身上馬,策馬而去,片刻功夫不見蹤跡。
李申擔心不已,親自前往查探。得見院子西北角,被人一劍砍出個缺口。殘垣斷壁,夜風哭嚎。
“陛下佩劍什麼時候送來的?我瞧上馬之際還沒有?”李申驚呼。
小子瑟縮,“這百獸園西北角,”指向不遠處的小房子,“陛下從前常來,一應物件都是齊全的。這兩年不常來,大官或是忘了。”
李申順著小子的指引看向那小房子,覺得怪異,扭頭又看看殘垣。近乎二裡地,陛下這是飛馬麼?還來得及取上佩劍!
擦擦額頭並不存在的汗珠,李申頭疼,命人在此等候,不定陛下想通後,還要從這裡回來。
今年秋日,恐要來得早些。
……
話說浮雲殿,崔冬梅吵架之後,在殿中來回踱步,氣得眼冒金星,額角大汗。一時坐著,一時站著,時而看看窗外,時而悶頭整理衣裙。側躺片刻,翻來覆去睡不著。
起身和脆脆抱怨,“你說說,我不過是問了問,他就如此說我,往後多年日子,要不要過了。也是我脾氣好,倘是遇上旁人,不定早撕了他。”
脆脆嚇得手抖,脆脆不敢說話。
“你說話啊!是也不是?”
脆脆:“娘子,喝口茶,潤潤喉。”
罵人也怪累的。
崔冬梅飲茶,一口下去,甘甜無比,繼續罵人,“你說說,都定了親了,還來狂我,沒多餘聯絡,他當我是個蠢貨麼。再說,他當初和柳五娘子定親,我是知道的。犯不著如此期瞞於我。你說說他,我問問柳五娘子如何,他反到說小時候給我作風箏,這是做風箏之時麼……氣煞我也。”
一時,一直觀望窗外動靜的香香過來稟告,“娘子,陛下走了。”
崔冬梅猛然起身朝窗欞走去,邊走邊問,“你說什麼?他走了?!當真走了?”
香香:“當真走了。”
急切之下,崔冬梅如何動作,也打不開窗戶,氣得拍窗戶一掌。
“去了何處?打聽清楚了?”
香香和脆脆上來,幫著打開窗欞。夜風入內,吹散她心口那股惡氣,騰騰的酸楚又冒出來。
崔冬梅雙眼泛酸,倔強眨眼,欲將這滿腦子酸楚趕走。天不遂人願,眼睛越眨動,越是酸得厲害。未幾,豆大的淚珠泛起,在微紅眼眶中跳躍。
“百獸園,跑馬去了。”
揚起側臉,崔冬梅抬手拭去淚水,“他還有心思去跑馬,哼。他們楊家人,果真沒一個好東西。”
香香和脆脆相互看一眼,不約而同心道:娘子近來是吃錯藥麼?脾氣不好也就罷了,還如此說話。
目下內內外外,俱是清泉宮之人,也不怕傳出個什麼。
“好啊,他跑馬就跑馬,去將我才畫好樣子的那中衣取來,他今兒個要是不回來,這衣裳就彆想要了,我送給旁人去。”
香香忍不住提醒,“娘子,使不得。”
崔冬梅恨她一眼,“快去,我說使得就使得。這天底下,還沒我崔二辦不到的。快去給我拿來!”
香香還想再勸,被脆脆拉一把,轉身取中衣而去。
哪知,香香還未走開三五步,猛然一陣揪心的疼竄到崔冬梅心口,她麵色蒼白,搖搖欲墜。
兩個丫鬟上前攙扶,“娘子,娘子……”
幾息之後,疼過勁兒,崔冬梅虛弱道:“我還沒死。”
“奴婢尋個太醫來。”
崔冬梅製止,酸溜溜說:“哼,尋太醫,我這無人在意的小娘子,尋什麼太醫。去,吩咐後廚,要一碗寧神靜氣湯藥。”
香香脆脆再三勸阻,崔冬梅充耳不聞,為自己辯解,“不過是心緒起伏過大,臟器承受不住,歇一歇便是。”
拗不過,香香改為勸說她莫要生氣,“陛下一會子就該回來了……”
像是觸及崔冬梅命門,她登時高聲喝道:“回來,想都不要想,去,吩咐廚房之後,將房門落鎖。再也不要回來。”
香香,脆脆:這日子有點子不好過誒!
無可奈何,兩個小丫頭子,一個去落鎖,一個吩咐廚房熬藥。
約莫一個時辰,一碗黑乎乎的藥汁,送到崔冬梅跟前。她凝神看矮幾上的藥碗,許久不動作。一碗湯藥,熱了又冷,冷了又熱。
香香見不得自家娘子如此傷心,“娘子,這還是半月前的方子,莫不如不吃了。娘子方才心口疼,許是傷心難過太甚。過了勁兒就好。”
“我也不想吃,可我難受,香香,你明白麼,我難受得厲害。”
“再等等,最遲不過明日,陛下就應當回來。娘子今日將人攆走,到底是天子,當即回來……不……”
不等香香說完,崔冬梅接過話頭,“不是,我若做錯,賠罪自是應當。可我不知為何,我既盼著他回來,也不想他回來。既想他來告訴我柳五娘子之事,也不想聽她說柳五娘子之事。香香,我定然是病了。病得不輕,吃了這藥,沒準就好。”說著,緩緩端起藥碗,送到自己嘴邊。
突然,一男子聲音傳來,“不要!”
崔冬梅恍惚之中自覺眼花,恍若有個人影前來,他高大英武,身姿頎長。
歡喜之情,霎時間充滿整個心房,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喊了一聲,
“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