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雖然如此說道,可崔冬梅喝藥安寢之際,時不時念叨一句,自己可能真的有孕。聽得楊恭一臉為難,思索著太醫適才的話,說與不說。說了,怕屆時斷出並非有孕,空歡喜一場,不說,這般喜事,且又在二人盛情期盼之下,頗為忍不住。
好在,崔冬梅並未叨念許久,說了幾句,蒙頭呼倫吞睡去。見狀,楊恭心道:總算是過去了。
而後幾日,崔冬梅小心翼翼,盼望再有惡心頭疼的反應,好讓太醫再斷一斷,說上一句“有孕在身。”可她像是暑熱散去,吃得香睡得好,一點子旁的感覺也無。
及至十數日之後,楊恭念著太醫當初的話,命人去請。
哪知,當日為正陽宮看診的太醫,出宮回府之時摔了一跤,斷了腿,而今在家休養,委實不能入宮侍奉。是以,小黃門找來他徒弟,一個約莫二十餘歲的少年。
還未替崔冬梅看診,陛下先於屋簷下見到這人。他麵龐稚嫩,一身書卷氣,不像醫者。
疑惑道:“怎的來人是你?太醫署沒旁的醫者了麼?”
小徒弟請罪,“回陛下,數日前師父交代,說是正陽宮有請,讓微臣來。師父此前替娘娘看診的脈案,多是經我手記錄在案,熟悉一些。”
楊恭仍舊疑惑,看向一旁小黃門。
小黃門連連解釋:“陛下,是這麼個理兒。向太醫上了年歲才有這小徒弟,日常生活起居,泰半是小徒弟照料。他們師徒之間十餘年情分。以往,我們幾個小的,常聽向太醫讚許這徒弟,說是早生個幾年,哪裡還有他向太醫揚名的機會。”
不信任小徒弟,可這小黃門乃李申跟前慣常伺候的小子,楊恭信他一二分。又想著倘若有孕,誰也不敢亂來,猶豫一番使人入內看診。
小徒弟行禮後方才跟著宮婢入內,一路上不多看不多瞧,低眉垂眼,半弓著背,很有幾分模樣。入到崔冬梅所在的南窗跟下矮塌,尚還有三五步,行禮問安,乾淨利索,顯見是被人精心教導過的。
崔冬梅目下懶懶散散,側坐矮塌,正在整理今夏宮殿修繕名錄,見狀問道:“這是做什麼?”
楊恭不欲使她空歡喜一場,隨意找個由頭,“今夏多雨,宮中各處人煙稀少,缺漏眾多。我見你這幾日都在整理,怕你累著,使人來給你看看。若是有事,尋個女官,或是找李申,處理修繕之事即可。”
她歡喜擱下筆,“陛下對我好,那我要好生對待這份好。來,你給我瞧瞧,我近來可是累著了。”
小徒弟切脈良久,不說話。
崔冬梅覺得眼前的太醫麵生,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裝作不經意之間打量他一番,哪知這一眼看去,見楊恭身形緊繃,雙手背在身後,頗為緊張。
她想,二哥哥今日做下什麼壞事不成,先時莫名其妙尋個由頭來給她看診,繼而莫名其妙緊張,像是盼望著什麼,也害怕著什麼。
小太醫的聲音傳來,“娘娘這些時日用眼過度,夜間偶有眼花,多休息,少操勞。服上一兩副清心散也可。”
楊恭高聲確認:“你說的可是真的?”
他的話來得突然,來得急切,全然不是他素日裡穩坐泰山模樣。一時崔冬梅越發好奇這人怎的了。待小太醫又將話說了一遍,還默默朝楊恭搖搖頭,崔冬梅這才確信,
二哥哥也懷疑她有孕,刻意等候這多天,又另行尋個太醫來確認。她登時很是開心,原來不是她一人盼望得生了幻覺,二哥哥也一樣。
然,霎時間的開心歡喜之後,她又陷入無邊難過當中。
她崔冬梅,何時才能有個自己的孩子呢。
東宮那狗東西的病症愈發厲害,郭氏多次來請安,看她的眼神越發使人不適。她猜想著,郭氏不定知曉些什麼。如此這般,窗戶紙即將捅破,安生日子不多。
到如今也沒個拿捏二哥哥,出局狗東西的好法子。艱難,焦急。
小太醫還未離去,崔冬梅聽聞外頭傳來小宮婢的稟告,說是東宮側妃來給娘娘和陛下請安。
這郭六,說曹操曹操到。
在崔冬梅猶豫之際,楊恭說:“你若是不願見,打發了便是。”
心中存了猜疑,崔冬梅也想借此機會驗證一二,“見見吧,她來這一趟,也不容易。”
郭六的肚子,仿佛又大了些。夏日衣裙薄,掛在她身上,腹部老大一塊兒隆起,顯得有些駭人。她入內,崔冬梅照舊使人看座,茶水點心,一樣不漏。略略說了些有的沒的,說了些孩子如何如何,得見郭六有意無意觀察自己,崔冬梅明白,這是東宮又出了自己不知道的事。如此這般,這請安問候也就罷了。
念東宮離正陽宮不算近,況且她的胎,又大了些,命人將郭六送出門去,好生伺候。
小丫鬟香香扈從,從南窗跟下矮幾,跨過落地門罩,穿過層層帷幔,堪堪要出明間大門,巧遇楊恭,拎著個小小食盒,裝的約莫是為崔冬梅準備的綠豆湯。
郭六和香香齊齊行禮。
楊恭看向落地門罩,帷幔阻擋不知期間內情。憶起見郭六之前,崔冬梅有些心緒不佳,多嘴一問,“和娘娘說了什麼?她現下可好?”
郭六頭次單獨和陛下說話,緊張之下抿抿嘴角,又覺不妥,定住心神燦然一笑。
“回陛下,兒臣見娘娘想是有些累,眉眼間倦怠,說了幾句話,不欲過多打擾,這就離開。”
她的話再尋常不過,可楊恭卻沒聽進入多少。無他,隻因她說話間的笑,彆有一股熟悉之感。眼含秋水,眉如遠山,笑意襲來,泉水四溢,山巒疊嶂。本就目不暇接,況又遇她獨有的眉尾一段風情,瑰麗似珠寶,秀美壯山河。
此般風情,他從前僅在崔冬梅眉眼之間見過。
甚者,得見如斯美景,不是在訴衷腸之際,便是在床榻之際。
細細想來,他總覺得不對勁,卻又一時想不明白,何處不對。
“陛下?”許是見他久久不回話,也不叫起,任由郭六半蹲身子請安,香香壯膽提醒。
楊恭猛地回神,抬手將人送走。
撩開帷幔,就見崔冬梅趴在矮幾上,雙手交疊墊在下巴下,有氣無力,像是隻慵懶的小貓。走近些,見她半眯眼,眼神衰落,毫無神采。楊恭知她這是見過郭六,又想到自己。
上前碰碰她頭發,她也不抬頭,就著這姿勢在他手心蹭了蹭。
“怎麼了?”
崔冬梅也不隱瞞,“這胎也快七個月了吧。”
楊恭心道一聲,果然如此,而後順勢坐下,將人拉倒自己懷中,小心安慰,“你管她作甚,她如何也是東宮的孩子。咱們往後,注定兒女雙全。”
小娘子趴附在他胸前,自顧自找個合適的位置,軟綿綿,悲切切說:“許久許久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
胸腔震動,似少女的悲切從相連的胸膛,傳遞到楊恭心房,他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
隻能乾癟道:“不久,不久,才一月有餘。”
一月有餘麼,怎生似天荒地老呢。
“二哥哥,我若是做錯了事,不對,我若永遠不會有孕,你會對我好麼?”
她伈伈睍睍說話,說得楊恭一時心口發酸,一時洪鐘猛撞。
“你說什麼傻話,我們會好好地,一輩子好好地。先不說這時日尚短,即是往後當真不能,也是我的不好,是我……”
驀地,少女伸手捂住他的即將出口的話,“莫要亂說,是我不好,不乾二哥哥的事,全都是我不好。要不,再選幾個後妃……”
“胡鬨!”楊恭掙脫開她的手,厲聲斥責,“我早就說過,你和太子妃有仇怨在前,若是我先走,定然安排好一切,你安安穩穩,好好地生活。你不願在皇城於她手底下過活,我給你安排封地,讓你回清河,回河間,任何地方都行。凡我大鄴所能,皆可得行。
你到底還在害怕什麼?!”
崔冬梅斷斷續續否認,“我不是……我,不害怕……我知道二哥哥待我好,極好極好,我隻是,我隻是不想對不住你。我隻是想……”
翻來覆去,除開不能徑直出口的話,她也不知自己在說個什麼。
楊恭一手攬住她後背,一手替她擦眼淚。她的淚,就這樣在他眼前流淌,困住滿眼春風,更是困住他升騰而起的怒氣。
不明白她為何如此,想要問個明白,可見她顧左右而言他,淚光瑩瑩,他的一顆心,突然碎成朔風裹挾而來的風沙。
碎裂得,早已沒個全乎樣。
“不怕,沒什麼要緊的。對你好,我願意,你知需做你自己就好。我們之間,沒有對不住對得住這一說法。能遇見你,能與你成為夫妻,共度這些時日,已是天大幸事。冬梅,莫怕,我是大鄴君主,世間之事,任我宰割,你在我身側,我能做的,你也能做。如同此前臨朝,刊發文書,官員調令,你不是也下手了麼。
天下之事,沒有你辦不到的。
莫要害怕,我許你世上無雙。”
回應他的,隻有崔冬梅的泣不成聲,以及喃喃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她沒有身孕?
為什麼待她這般好?
“我是陛下,天下之事,隻要我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