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因枝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
隻知道值早班的護士怕她睡外麵椅子上著涼,清晨六點準時喊醒了她。
人上了年紀都醒得早,尤其是醫院中的這些老人。
唯恐時日不多,多睡一分鐘都惶然至極。
早已醒來的黃如巧同樣不例外,葉因枝去和她說了聲才離開醫院。
她回家洗漱完又盹了一個鐘頭,剛好趕著時間去公司上班。
葉因枝手頭的活不多,最重要的就是年終刊這篇采訪稿。
而在昨晚,她也已經提前完成了初稿,隻剩溝通後的打磨。
外勤申請批得很快,葉因枝簡單收拾了下,拎包出門。
采訪時還有寧思雨和秦似跟著一起,現在的修改階段,就得她這個主筆親自去溝通。
再次踏入聆止大廈,葉因枝心裡的緊張比上回更甚。
因為除了工作之外,她另外還有一些私事需要和許聞欽聊聊。
葉因枝手裡拿的還是臨時通行證,需要在前台登記訪客信息。
剛登記完,便碰上了腳步匆匆的宋嘉。
“葉記者,是采訪稿有什麼問題嗎?”宋嘉還記得她,主動上前來。
葉因枝禮貌微笑:“你們許總在嗎?采訪初稿已經完成了,想給他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許總還在開會,這不年底了嘛,會比較多。”宋嘉領她上電梯,會議室在八層,“葉記者下次可以提前打電話和我預約時間,這樣就不會白跑一趟了。”
來都來了,葉因枝硬著頭皮問:“抱歉,那他今天下午有時間嗎?”
按理來說,還有個更方便的辦法,就是給個郵箱,改稿直接線上溝通。
可是許聞欽特地交代過,這個采訪稿的一切相關,都得麵談。
預感到葉因枝接下來來聆止的次數隻會多不會少,宋嘉也有些不好意思。
“我看看……”他認真看了眼平板上的行程表,提議,“要不午休一小時,我看看許總能不能抽時間和您聊聊?”
走出電梯,八層格局是大大小小的會議室,也開辟了不少小型的辦公區。
葉因枝掃了一眼,打算先答應下來再找個地方坐會兒,口袋裡的手機鈴聲就急促響起。
她向宋嘉道了個歉,走到一旁接起:“喂?”
電話裡的女聲漠然冷靜,像是早已見怪不怪:“您好,請問是黃如巧女士的家屬嗎?您能馬上來醫院一趟嗎?”
……
聽完電話,葉因枝渾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手腳冰涼。
她用指甲掐了掐手心軟肉,逼迫自己鎮定下來,語速卻很快:“宋助理,下次我來會提前預約的,但今天我臨時有事,就不打擾許總了,抱歉。”
宋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葉因枝已經慌亂小跑進緩緩閉門的電梯裡。
他撓撓頭,發現這位葉記者好像還挺喜歡道歉的。
-
原定十一點結束的會議拖到了十一點半才結束。
等下屬一個個離開會議室,許聞欽抬手拉鬆領帶,後背靠於主位上,神態慵漫。
宋嘉和他確認了一遍下午要開的會議,最後才無關緊要地提了一句:“許總,剛才商傳的葉記者來找過您,想和您聊聊有關采訪稿的事。”
許聞欽斂著的眼終於抬起:“她人呢?”
宋嘉答:“接到個電話就急急忙忙走了。”
許聞欽聲音平靜,卻不疑有他:“下次她來,記得第一時間告訴我。”
宋嘉愣了一下,趕緊應下:“明白。”
回到最高層辦公室裡,許聞欽點開手機通訊錄。
置頂是一個不曾打出去過的號碼,保存了一段時間還沒有備注。
以前幾經猶豫想打,這次撥得倒是痛快。
“喂,你好?”是葉因枝的聲音,順著電流傳來,有些糯意。
許聞欽停頓幾秒,還是選了最直白的開場:“我是許聞欽。”
“抱歉,我今天有事,沒法跟你確認采訪稿了。”
說長句時,葉因枝鼻音厚重,讓人難以忽視。
“你在哪兒?”許聞欽不再迂回。
換葉因枝那邊戰術沉默了,她大概是下了決心,半晌終是報出地名:“寧市一院,診樓一層。”
聽見是個醫院,許聞欽皺起眉:“在那兒等我。”
葉因枝頭回很乖地說了個“好”。
許聞欽將領帶解下,襯衣前襟最上端那顆紐扣未係,迅速從辦公狀態切換到日常。
他拿上車鑰匙和外套,邁大步出門,看見宋嘉,告訴他:“我要出去一趟。”
“許總,那下午的會……”宋嘉語氣猶疑地提醒。
許聞欽腳步沒停,丟下一句:“排到明天。”
-
掛完電話,葉因枝再也忍不住。
她靠在牆上,身子脫力一般地往下滑。
快一米七的個子蜷成小小一團,肩膀因為哭泣而一下下微顫著。
急救室的提示牌被設計成紅底的字,觸目驚心。
每天不知道有多少病人被送進這裡,也不知道有多少家屬在門前崩潰。
而此時此刻,死神把玩笑砸向了黃如巧。
在葉因枝的記憶裡,撫養她的一直都是奶奶。
黃如巧既承擔了父親的角色,又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父親葉繼安是個賭鬼,每回賭輸了便用酒精來麻痹自己,所以同樣是個酒徒。
在外不順,他就總是變著法子地同妻子吵架,不管周婉貞是否頂嘴,總是以他摔爛家裡的東西收尾。
那會兒葉因枝還小,除了哭什麼都做不了,還要儘可能學著躲避,以免被傷及無辜。
丈夫的暴怒無能,孩子的哭哭啼啼,每一筆都成了周婉貞出軌的辯護。
葉因枝三四歲的時候,兩人的婚姻終於走到儘頭。
葉繼安欠了高利貸,數額不小。周婉貞沒有謀生職業,收入不定。
由誰來撫養葉因枝竟成了兩人離婚的最大分歧。
好在這時候獨居的黃如巧站了出來,才讓她不至於流落街頭。
黃如巧會半文半白地念故事書哄她睡覺,會用自己的退休金給她攢學費,會給她紮辮子織毛衣,會輕聲細語喊她“小枝”……
在這二十多年裡,葉因枝見到葉繼安和周婉貞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是他們那段灰暗婚姻的失敗品,是無人在意的犧牲品。
無論她在哪個角落自生自滅都可以,隻要不出現在他們麵前臟了眼。
可對於黃如巧而言,她卻是值得好好嗬護的寶貝孫女。
她願意為葉因枝付出所有,而為了黃如巧,葉因枝也同樣在所不辭。
從前黃如巧會為了實現葉因枝隨口許下的生日願望費儘心思。
現如今換做黃如巧有了一個心願,葉因枝也會儘力去滿足她,哪怕真相隻是個荒唐的欺騙。
哭泣聲裡,葉因枝漸漸放下了自己的忸怩與自傲,更加不顧一切。
要是黃如巧能再多活一天呢?讓她找人配合著演出戲又如何。
葉因枝的腦袋擱在臂彎裡,耳朵在情緒的影響下變得通紅。
她眼前是一片被遮擋了光線的黑暗,無窗的廊道有風起,似乎有人來到她麵前。
葉因枝渾渾噩噩地抬頭。
許聞欽微涼的指尖正覆上她發頂,很輕地揉了兩下。
然後,他伸出另一隻手到她麵前,像要拉她一把。
雖然這種說法很是俗套,但葉因枝還是覺得此時此刻,許聞欽穿著白襯衫蹲身注視她的模樣,很像是一個來拯救她並且會守護她的天使。
淚眼朦朧中,她放下了那些深思熟慮的彎彎繞繞,把手交給許聞欽,借著他的力量起身。
或許是雙腿蹲久了發麻,又或許是太需要一個依靠,剛一站穩,葉因枝就很自然地把腦袋靠上了許聞欽寬厚的肩頭。
並非戀人般親密地交頸,而是保持了距離的,隻額頭輕輕一靠,兩人中間尚有半米餘地。
葉因枝聲音控製不住地抽噎:“許聞欽,我奶奶在裡麵……她會不會不要我了……”
隔著這半米距離,許聞欽抬手輕拍她的背,語氣冷靜卻溫和:“不會的,會沒事的。”
“要是沒了奶奶,我就沒有親人了。”恐懼讓葉因枝在同一個點上糾纏不休,“她這次要是真的不要我了怎麼辦……”
許聞欽一遍又一遍地和她保證:“奶奶那麼疼你,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
肩頭不斷有溫熱的濕意傳來,葉因枝的眼淚濡濕了許聞欽的襯衫。
他繃著顎,唇線抿直,很想為葉因枝做些什麼,卻無能為力。
這種近乎絕望的痛苦他在十年前也經曆過的。
所以他知道,儘管他心疼,卻也無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唯一能做的,隻有陪在她身邊。
兩人維持這個姿勢站了很久,葉因枝沒平靜下來,許聞欽也不開口。
直到有醫生從急救室出來,葉因枝才猛然抬頭,哭紅的雙眼望過去,雙手就近地揪住了許聞欽的襯衣。
“葉小姐,您奶奶目前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但還需要轉到重症監護室觀察二十四小時。”
醫生帶來的是好消息,葉因枝鬆了口氣,才發現後背早已被冷汗濕透,在冬日裡有瑟瑟冷意。
葉因枝那雙發紅的眼睛隨即轉向麵前的男人。
許聞欽從頭到腳的氣質仍舊矜貴,並不為沾染了她的狼狽而有損分毫。
葉因枝收拾好情緒,以一種造作出的鎮定姿態,尋求與他共謀:“許聞欽,我給你想要的答案,你能不能陪我演一場戲。”
許聞欽拇指揉過她泛腫的眼皮,沒有猶豫,啞著聲應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