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臣(1 / 1)

殮骨(重生) 江卻扇 4084 字 9個月前

回府的路上,宋朝月一直緊抿著唇,手緊緊攥著搭在自己膝上的裙布。

孟文英與她同乘一輛馬車,對於宋朝月如此緊張感到分外不解。

她的父親是國公,母親又是益陽公主,孟家祖上是開國功臣,又是百年世家。即便孟祈殺了一個秦有德,想必也不會出什麼大事。說成是失手誤殺,最後再象征著懲戒一番,這事兒便也就這般揭過了。

可宋朝月卻思慮得更深。

秦有德善名在外,不少人都曾受過他的恩惠。此人最為驚人的事跡便是為一孤女死諫,於朝廷之上奮力撞柱,弄得頭破血流,就是為了參彼時的景州禦史草菅人命,嫁禍他人。

陛下雖當庭責辦此事,秦有德卻也因殿前冒犯聖上被貶了官,前兩年又才回笙歌。

自此,秦有德便有了“以肉身護民,成清平人間”那讓百姓稱頌的好名聲。

這麼一個人,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孟祈當街射殺,死於非命,城中百姓怎能不恨,怎能不惱。

也不知是否上頭有意壓下此事,宋朝月與孟文英這般常出門的人竟都還未聽說此事,知曉途徑還是偷聽而來。

為等益陽公主,兩人硬是子時才出了宮門。載著宋朝月與孟文英的馬車駛回國公府,大街上鬆動的石磚被車輪攆得咯吱咯吱作響。

宋朝月一人沉思,孟文英就倚在馬車壁上假寐,兩人互不打擾。

突然間,原本正小跑著的馬兒停了腳步,仰天發出一聲嘶鳴。

轎內之人被這急停弄得差點摔了出去,宋朝月穩住身形後朝外麵的馬車夫問道:“發生了何事,馬兒怎的驚了?”

馬車夫見眼前之景緊張地吞了吞口水回說:“夫人,咱們似乎是遇到刺客了。”

不遠處的屋脊之上密密麻麻站著幾十個一身黑衣、頭戴麵巾之人,他們手中的兵器在月光的映照下正泛著森森寒光。

隔著一條街,那群黑衣人並未發現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前方

然不過須臾,這群黑衣人便動了起來,朝路前儘數撲去。

是他們要殺之人到了!

皇城底下,竟會出現當街截殺一事,這是聞所未聞的。

孟文英在旁邊嚇得發抖,宋朝月雖也害怕,卻還是強令自己冷靜下來。

她掀開馬車簾,觀察了一下四周的環境,發現馬車右前方有一大堆同院牆一般高的穀草垛,裡麵應當能藏人。

“去那兒!”

幾人丟下馬車衝了過去,拚儘全力掀起草垛子蓋在自己身上,以期躲過這一場橫禍。

草垛子遮擋住了她們的視線,孟文英蜷在裡麵瑟瑟發抖,宋朝月豎起耳朵聽著外麵的動靜。

一街之隔,她聽到有急促的馬蹄聲傳來,緊跟著是短兵相接的當啷聲,聽得人膽顫。

“孟祈,你仗著孟家,仗著陛下信任,竟然枉殺秦大人,今日我等,必要取你性命,為九泉之下的秦大人報仇!”

孟祈!怎麼會是孟祈!

藏在草垛子裡的幾人呼吸都滯住了,孟文英更是忘記了顫抖,一雙眼看著宋朝月,以期從裡麵看出什麼辦法來。

外麵的打鬥聲仍在持續,孟祈從頭到尾都沒有說一句話,所以宋朝月隻能聽到兵刃刺入血肉再拔出,和一些痛苦的嗚咽,分不清是由孟祈還是那群刺客發出。

“孟文英,不要發出聲音!”

聽到孟文英在哭,宋朝月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可自己的心跳卻是那麼清晰,仿佛十四歲那年之景又重現。

不知過了多久,聲音漸息,宋朝月的後背也早被冷汗浸濕。

“孟梁,發信號。”

是孟祈的聲音,他無事!

宋朝月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她躲在裡麵,聽著一個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那人開口:“出來!”

馬夫先推開草垛子,露出一張臉來,孟祈作勢就要拔劍刺去,又聽一聲喊:“大哥!大哥!是我,還有嫂嫂!”

孟文英從草垛子裡爬了出來,因長時間呼吸不暢,現下在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宋朝月也跟著爬出,幾人頭上都插著雜亂的稻草,身上臉上都臟兮兮的,瞧來好不狼狽。

方才是宋朝月護著孟文英,此刻她卻躲在了這個夫妹的後麵,像做了什麼錯事,偷偷抬眼觀察孟祈。

孟祈右手握著劍,劍尖處正不斷往地麵滴著血,他的衣服已被鮮血染得變了色。這股濃烈的血腥味衝擊著宋朝月的鼻腔,讓她幾欲作嘔。

“你們這麼晚在這兒做什麼?”

“我們與母親去宮內參加秋收宴,有事誤了時辰,現在才回來。”

宋朝月聽著前頭兩人說話,胃卻翻騰得更厲害了。她努力吞咽著口水,企圖將那股惡心的感覺壓下。誰料還是沒有控製得住,將今日在宮宴上吃的東西儘數吐了出來。

嘔——

她身邊站著的人立刻蹦得老遠,生怕殃及自己。

孟祈皺眉蹙眉看著,孟梁不知何時跑到了他身後,說雲方已經帶著人過來了。

孟祈轉身,走出去準備收拾那一地的爛攤子。孟梁見宋朝月還在吐,關切地問:“二夫人您可還好?”

宋朝月強撐著擺擺手說自己無事,孟梁便走了,離開時還一步三回頭,似是覺得宋朝月得了什麼大病一樣。

孟梁從趕來的狼衛中叫來幾人,讓他們護送孟家的車駕回府。

經這一場驚心動魄,馬車內的兩人都如同虛脫了一般,各自靠在一角癱軟著身體。

孟文英沒吐,所以比宋朝月情況要好些。

她驚訝於宋朝月在那時的冷靜,遂問她緣由。

宋朝月半闔著眼,含糊其詞答著,她並不想讓彆人知道,她與孟祈從前有過類似的交集。

-

秦有德死後七日,他被孟祈所殺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笙歌城。

百姓們穿著孝服,手持白色招魂幡彙集在永奚街口,高喊著要廣聞司交出罪魁禍首。

司內,張繼正與孟祈下著棋,似乎絲毫不受外麵所擾。

張繼手執黑棋,落於四顆白子中間,他哈哈哈爽朗笑了幾聲,指著孟祈說:“輸了輸了,你輸了!”

孟祈本來就不喜歡下棋,硬是被張繼這個棋癡拉過來陪他下了好幾局,無一例外儘數是輸。

“你這幾天沒出永奚街吧?”

“沒有。”

“那就行,隻要你不出去,便無人動得了你。街口那群老百姓,鬨得幾天也就散了。”

孟祈沒應聲,獨自一人去了廣聞司地牢。

竇洪雪仍然被關在裡頭,不過他身上卻沒有受過刑的痕跡,想來沒用刑便儘數招了。

牢內燭火搖曳,有一股潮濕的黴味兒。

看守牢房的人見副使到,替他開了鐵製的牢門。

竇洪雪本一文生,雖曾隨軍,可底子也遠不及孟祈他們這般常年習武之人好。所以被關進地牢後,他的精神一日差過一日,除了用膳時分,其餘時間都在那張硬榻上休息。

許久未見孟祈,他陡然坐了起來。

孟祈從懷中掏出了一張信紙,透過桌子上擺著的油燈,可見其上字並不多,隻有寥寥幾語。

竇洪雪將帶著臟汙的手往衣服上擦拭了一番,這才伸手接過,細細讀過這幾句話。

他的眼睛頓時瞪大,火光與孟祈的身影共同映照在他的黑色瞳孔裡,“是他,就是這個人!”

得到答案,孟祈收回了信紙。他負手走關押竇洪雪的牢間,在牢門即將關上那一刹那,他對竇洪雪說:“你女兒會爬了。”

困於牢中數月,突然聽到了妻女的消息,竇洪雪驟然落下淚來。

他撲通一聲跪到地上,朝孟祈離開的方向磕了一個響頭,“罪人竇洪雪,謝過孟大人!”

孟祈沿著窄小的樓梯一步步出了地牢,沒走出幾步,就看見了院角的傅重華正在掃地,他甚至還沒有手中的那把竹笤帚高。

小男孩做得很認真,絲毫沒有注意到身後有人在看他。

他將那些葉子掃作一堆,然後小跑到另一個牆角拿來放在那裡的撮箕,誰知風卻頑皮,將他才掃好的樹葉又吹得散開。

這小子竟也沒惱,拿起掃把又將樹葉攏起來,他追著樹葉跑,總算是發現了站在一旁的孟祈。

“副使!”傅重華見到他,雀躍的聲音裡是藏不住的對孟祈的喜歡。

孟祈見他朝自己跑過來,淡淡嗯了一聲。

“您這是才從地牢裡出來嗎?”終究還是小孩子,一激動就忘了廣聞司的規矩,不得妄談胡問。

幸好他立馬就想起來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說道:“這幾個月我有好好跟著習武,您瞧,我都壯實了。”

說著他挺起胸脯用勁兒地拍了拍,那模樣活像個驕傲的孔雀。

“還不夠,還差得很遠。”

這話一下令傅重華泄了氣,他本以為,自己可以得到誇讚的。

“副使——”

遠處有人喚孟祈,孟祈朝那頭走去,瞧見了傅重華低垂的頭。

這話,也是孟祈年少時最常聽的。你不夠強,殺你如同碾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正是這些話,逼得孟祈有了今日。

秦有德被殺一事愈演愈烈,要求懲治孟祈的奏疏也已經擺滿了嘉和帝的桌案。

終於,在秦有德下葬的第二天,孟祈換下廣聞司黑金袍,著一身素衣,跪於皇宮的慶門之下。

他半身伏地,一句又一句地高喊著:“微臣犯下重罪,誤殺重臣,還請陛下降罪……請陛下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