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方落,宋朝月便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微微側身弓腰用袖子胡亂抹去了眼淚。
可這動作在此情此景之下著實惹眼,孟文英不耐地嘖了一聲,問她:“你這是哭了?我又沒有做甚?”
宋朝月緊跟著回:“蟲子進了眼,小姑不必多想。”
這話說得帶有些嗆聲的意味,孟文英腦子一下混沌了,不知該如何反駁回去,而那牽動宋朝月情緒的男人卻隻站在一旁默然做一看客,從頭到尾不發一言。
宋朝月恐再留於此地會更加難以自控,她忙道一句:“見過大哥,今日弟妹還有事,先行一步。”說罷便疾步離開。
孟文英瞥了眼宋朝月離開的方向,再抬眼試探看著的孟祈,小心翼翼道:“大哥,我也需得出門一趟,今日跟姑娘們約了看花燈……”
可她話音還未落,孟祈已徑直從她身邊走了過去,甚至沒有吝嗇看她一眼。
孟文英對此也早習以為常,她這個大哥,跟誰都不親,待誰都冷淡,因此大家才說他是個天生進廣聞司的料子。畢竟,那裡麵的人,俱是心狠手辣、薄情寡義之徒。
笙歌建成已逾百年的文周橋之上,正站著一個恍然失神的姑娘,微涼的河風卷過她的發梢,一片葉子落到她的頭頂。
宋朝月分毫未覺,盯著在如碎金般泛著光的河麵,方才波瀾驟起的心緒直到現在都沒有平靜下來。
阿羅陪在旁側,側目看著自家小姐,問:“小姐,孟家大哥便是小姐的意中人嗎?”
跟在宋朝月身邊多年,阿羅可以輕易覺察出她的各種情緒。
宋朝月哭笑著不知該如何答,這老天爺當真是喜歡愚弄她。自己記掛了多年的人,而今竟成了她才嫁之人的大哥。
“他好像根本不認得我。”宋朝月的聲音悠悠,手搭在冰涼的石欄上,微微滲出些汗來。
“罷了,既無緣分,我便好好做我的孟家二夫人,莫再為過往之事傷懷了!”她這話說得灑脫,但阿羅知道這隻是她佯裝出的樣子,自家小姐不是那種輕易就能放下的人。
不過阿羅還是出聲應和,“對,小姐,咱們來笙歌城這麼些日子,過得也算舒心,莫要回想那些令人不悅之事了。”
宋朝月眼眸微顫,阿羅說的她都明白,隻是她暫時做不到。她雖是個所求不多之人,但隻要她心有所念,總是會拚儘全力去拿到,打小便是。
可孟祈不同,她如今為他弟媳,這身份時刻都在告誡自己要遠離他。那種看得見卻又無法得到的感覺,當真如同小刀子剜肉,痛卻不立即致命。
煩擾的思緒像蛛網一般在宋朝月心中越織越大,最後大手一揮直指不遠處那熱鬨街巷,同阿羅講:“走,去給你買東西!”
這一趟出門的目的本在於此,她逛了半天後給阿羅買了許多吃穿用之物,直到阿羅再三推辭後,這才不情不願地收手。
回府的路上,宋朝月總算是有了笑意,她頗為豪邁地對阿羅說:“往後你要什麼我便給你買,你且放心,國公府富裕,不用白不用。”
若是不用,倒是顯得她矯情了。現如今,唯有金錢能聊以慰藉了。
不過她雖是這麼說,倒也並未胡亂花,買的儘是必須之物。
及府中,宋朝月照例去看了看孟舒安。
他的屋子裡一如既往充斥著苦澀的藥味,宋朝月坐下同他說起今日出門碰到孟祈一事。
孟舒安正倚在床榻上,手中把玩著一串玉珠子,他看向坐在桌案邊的宋朝月,問說:“可有嚇著你?”
宋朝月左右擺擺頭,沒有嚇著,隻覺心酸。
“我那大哥雖性子冷淡,卻也不是暴戾之人,你莫怕他。”
宋朝月點了兩下頭,等著孟舒安的下一句話。可是等了許久,都不見他開口,她狐疑地看過去,便見其一副欲言又止略有些扭捏的模樣。
“你不舒服?”
孟舒安忙否認,磕磕巴巴才將自己斟酌了好幾天的話說了出來,“我想……我能不能不直接喚你的名字,能不能喚你的小名,這樣聽來也不那麼生疏。”
他說完這話便雙耳泛紅,不敢直視對麵人。
本以為宋朝月會猶豫會拒絕,誰料她立馬就答應了:“可以啊,我小名桑桑,親友們皆這般喚我。”
孟舒安反複在嘴裡呢喃著桑桑二字,覺得甚是好聽。
然他還沒有回味過來呢,宋朝月已經站起來同他告彆要回自己屋中去了。
屋內男子目送她離開,眼底是掩不下的遺憾。
廣德一直守在門口,見宋朝月走出後便推門而入,這麼多年,或許也就隻有他最為了解孟舒安的苦悶了。
“廣德,你說我要是沒生病該多好啊。”
近來孟舒安這樣的感慨越來越多,廣德心裡也清楚,他是覺得自己虧待了夫人。
世人常說久久纏綿病榻之人脾氣都會變得古怪和暴躁,不過孟舒安卻是個例外,他性子自小溫潤和善,無論是陛下還是宮中的娘娘們都很喜歡他,隻是上天不憐,生了這麼一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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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月房內,屋子中央的桌案上靜靜躺著一封信。
本以為是充州家中送來的,宋朝月將其拿起,定眼一看卻發現信封上有著自己並不熟悉的字跡。
“這是自何處遞來的?”她邊說著邊撕開了信封,先行看了一眼落款處,原是她那黑心肝的姑母。
宋朝月如同碰到什麼臟東西一般將那封信丟得遠遠的,阿羅將其撿起來,看了信中內容後轉述於自家小姐:“小姐,信中您姑母邀您後日到城西永裕茶莊一敘,說是有要事相商。”
宋漣在宋朝月處的信譽早已在她將自己賣進孟家時蕩然無存,宋朝月冷眼睨著那張在阿羅手中薄薄的信紙,不知在作何想。
兩日後的永裕茶莊,宋朝月還是帶著阿羅去了。
她早早便至,反倒是宋漣遲了一炷香,來時匆匆忙忙額頭上還滿是細密的汗珠,瞧來實在有些狼狽。
一見到宋朝月,宋漣先是尷尬笑了兩下,見這個侄女沒反應,忝著臉上去同她搭話。
“桑桑。”
誰料她方一開口喚她小名,便聽到了宋朝月的冷言排斥,“彆叫我桑桑!”
宋漣退而求其次,喚了一聲朝月。她想同宋朝月敘敘家常,被對麵人毫不留情戳穿。
“宋漣,有什麼事兒你就快說!”
被小輩這般直呼其名,宋漣的臉色一下子就垮了下來,她端著長輩的架子教訓道:“我好歹是你的姑母,你怎能這般同我說話。”
宋朝月白了她一眼,“我斷沒有將自家親侄女嫁給將死之人的姑母。”
“桑桑。”她心虛地喚她小名,又被宋朝月瞪了一眼後,迅速換了稱呼,“朝月,這國公府可是皇親國戚,咱們這般人家能嫁進去,可是偌大的福分啊。”
“這福分我要不起,你留著給你女兒吧。”
宋漣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見宋朝月如此油鹽不儘,她推開了擺在自己跟前那礙事的茶盞,湊近了說:“最近國子監開始收門生了,姑母想著看你能不能去求求國公大人,讓伯山入國子學讀書,等將來伯山出息了,你在國公府背也挺得直些不是……”
她說完過後,滿室寂靜。
宋朝月懶懶地掀起眼皮看她,“對哦——”
她故意將這尾音拖長,然後盯著宋漣的眼睛道:“勞您提醒,子澄也到年紀了,我得替他考慮考慮了。”
果不出宋朝月所料,這話方說完宋漣便被氣得嘴歪眼斜,指著宋朝月說她不知感恩。
宋朝月隻是嗤笑一聲,不願再與她糾纏,起身就要走。
驀地,她站在門口定住,背對著宋漣說:“姑母既然覺得這是福分,待到堂妹婚配年紀,我定會為她擇一戶‘好人家’。還有,趙伯山在賭場欠了許多銀子,我想……您的丈夫趙大人應當還不知曉吧。”
話畢,她飛快地走離了此處,心頭的鬱結也因此消減了許多。
在這幽靜的茶莊之中,兩人分毫未覺有人正站在不遠處的走廊望著他們。
其中一個著青衣的少年對著身邊的男子說:“師兄,您這位弟媳性子真有趣。”
孟祈側目看他一眼,他師弟雲方立馬收斂了表情。
“讓你抓的人可有尋到蹤跡?”
雲方頓時正經起來,說並未尋到。
“再給你三日。”
孟祈先走了,雲方無奈站在原地,對於師兄給自己下的最後通牒是一籌莫展。
這茫茫人海,那人又藏得如此之深,他如何能尋到。也就他那師兄,才有這般通天的本事,可是有本事之人自有更重要的事去做,這難差也隻得落到了他頭上。
永裕茶莊開在一個偏巷裡,巷子道路旁稀稀疏疏開著不知名的小花,宋朝月走在這條路上,竟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巷子邊有人推開木窗,將才漿洗過的衣服一件件掛了出來,那戶人家孩子們的嬉鬨聲也就此傳進了宋朝月的耳朵。她不知為何眼睛開始泛酸,她想家了,想父母親,也想阿弟。
“小姐,您今日說那些話阿羅在外麵聽著可解氣了。”
“是啊,我也解氣了。”
“不過…您當真要給您那堂妹張羅婚事?”
聞言宋朝月捏了捏阿羅的臉頰,嗔怪道:“在你心裡你家小姐我是這般的人?我可做不到像宋漣那般將一個好好的姑娘往火坑裡推,我就是嚇唬嚇唬她,讓她感同身受一番。”
阿羅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圓溜溜的眼睛發著亮,“小姐您最會嚇唬人了。”
宋朝月聽罷,作勢就要揍阿羅,兩人在這個小巷子裡胡亂鬨著。
恰逢此時孟祈走到了這離她們不遠的拐角處,他不再往前邁進,反而是皺起了眉頭,隱隱透著煩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