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
蒂娜下意識看了眼時鐘。
時針轉向19:00。
不知不覺,他們就在這裡花費了兩個小時。
確實到了該吃早飯的時間了。
自從亞圖斯堡來了新的管家和仆人,蒂娜又忙著修改那些成堆的衣服,便再也沒有幫伊萊烤過麵包,準備過飯。
自然也沒有和他一起吃過飯。
蒂娜拎著裙子,跟在伊萊身後往前走,他沒下樓,而是去了十三樓的餐廳。
餐廳裡,喬治管家和陌生的仆人站成一排,瓷白的大理石桌麵上擺滿了餐盤。
“伊萊先生。”喬治管家彎腰行禮,戴著白手套的手輕輕拉開座椅。
伊萊坐下,喬治管家頓了頓,又拉開另一個,微微一笑,看向蒂娜:“蒂娜小姐,你今天很漂亮。”
“是、是嗎?”蒂娜臉頰一紅,她無措地抿了抿唇,連忙接過喬治手下的座椅,“謝謝,我自己來就好。”
蒂娜有些局促地在椅子上坐下,視線一瞬間被桌麵上的食物吸引。
偌大的大理石餐桌上,已經擺滿了精致的雪白繪金黑紋路的瓷盤。有的瓷盤用半圓的蓋子蓋著,有的瓷盤沒有遮蓋,蒂娜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無數琳琅滿目的美食。
“三明治”、“水果拚盤”、“乳酪麵包”、“火腿”……
和她那拿不出手的廚藝不同,桌上每一碟裡的食物都精致美麗,香氣撲鼻,色香味俱全,一看就是出自大廚之手。
蒂娜不餓,但口水還是不受控製地分泌了出來。
伊萊率先拿起刀叉:“嘗嘗看。”
“嗯嗯。”蒂娜連連點頭,眼睛亮亮的,也跟著拿起刀叉。
喬治管家站在餐桌旁,掀開蓋緊的蓋子。
蒂娜掃了一眼,剛剛捏住刀叉的手硬生生頓住,刀叉懸在半空。
像嗜酒之人麵前擺上了百年陳釀,衝大腦的香氣讓蒂娜頭暈目眩。
她看到了什麼?!
打開的餐碟上,是熱氣騰騰的熏鵝,皮酥到流油的烤鴨,鮮嫩軟彈的羊排。
伊萊的視線從她猝然瞪大的眼睛上劃過,輕輕一笑,他生澀但優雅地切開一片熏鵝,用叉子放到蒂娜盤中。
說起來,伊萊小時候不受寵,沒吃過人類的食物,那他應該也和她一樣,完全沒學過貴族的禮儀。
可他的一舉一動,看上去那麼的優雅,那麼的矜貴。
行雲流水,就像刻在骨子裡的本能。
蒂娜不得不承認。
有些人,就算身在汙泥裡,跌落深淵之中,也遲早能破土而出,翱翔於天際之上。
“嘗嘗看。”伊萊又放下刀叉,微笑毫無破綻,“據說,早餐吃太過油膩的食物不好,但是——”
他話音一轉,“我想你應該會喜歡。”
蒂娜叉向盤中熏鵝的動作一頓。
她……她當然會喜歡。
她十七年多的人生裡,可從來沒有吃過一口的熏鵝和烤鴨。
她怎麼可能會不喜歡呢。
蒂娜的眼眶有些發燙了,有晶瑩的東西在眼眶裡聚集,她立刻就明白發生了什麼,連忙垂下頭,恨不得埋在餐盤裡。
她掩飾般輕咳一聲,叉起盤子裡的熏鵝放入口中。
好香,好奇妙的口感。
是刻在基因裡的,讓人無法抗拒的味道。
她輕輕顫抖,幾乎一口氣吞了下去,喘了口氣,確認眼睛裡的水霧已經徹底消失,這才開口回答他剛才的問題:“我……謝謝,我很喜歡。”
伊萊靜靜看著她。
少女掩飾的動作很完美,但可惜,他一直在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她。
每一根頭發絲,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再清楚不過地落入了他的眼睛裡。
蒂娜眼睛裡的晶瑩已經消去,但她不知道,她眼眶一圈都泛上一抹綺麗的嫣紅,長睫顫顫巍巍,像清晨玫瑰院裡沾著露水,不停顫抖的玫瑰。
他很想,伸出手,掐掉這隻美麗的玫瑰,小心插放在水晶瓶裡。
就擺在床邊,無論入睡還是醒來,第一眼就能看到。
伊萊垂下視線:“……喜歡的話,多吃一點。”
“嗯嗯!”蒂娜難掩雀躍,“你……你也吃。”
……
小半個時辰之後。
蒂娜終於扶著肚子,艱難地放下了刀叉。
碩大的熏鵝和烤鴨消失了一小半,羊排更是消失得一乾二淨。
她看著還剩下許多的熏鵝和烤鴨,眼睛裡滿是不舍和懊惱。
這條裙子實在太貼合她的身線,如果不是裙子的腰線收得太緊,她一定還能再吃上一些!
“噗嗤。”
耳畔傳來一聲熟悉的少年輕笑。
蒂娜驚醒,意識到自己剛才在想什麼,臉頰通紅:“你……你笑什麼?!”
“沒什麼。”
伊萊灰綠色的眼睛裡劃過一抹濃鬱的促狹笑意,就好像,就好像他知道她剛剛想了什麼似的。
……
“吃飽了嗎?”
伊萊歪頭撐著下巴,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的少女。
“嗯……”蒂娜摸了摸微微凸起的小腹,不太好意思,“我好像……吃得有點多了……”
“沒關係。”伊萊輕輕碰了碰她鬢邊垂落的發絲,“想吃多少都可以。”
蒂娜眨了眨眼,看著伊萊的眼睛。
他凝視她的眼睛像深淵,像漆黑的夜,仿佛她一不小心,就會被他徹底吞沒下去。
“……很可愛。”他輕輕勾唇。
……
蒂娜偏過頭,臉頰微紅,聲如蚊吶:“我已經吃不下了……”
伊萊輕輕嗯了一聲,站起身:“那走吧。”
蒂娜跟著站起來:“……走?要去哪?”
她換了漂亮衣服,吃了美味食物,美夢還沒結束,接下來還有彆的活動嗎?
伊萊輕輕一笑:“等下你就知道了。”
蒂娜確實很快就知道了目的地。
是書房。
蒂娜眼皮一跳,臉上的紅潤稍微淡了淡。
她沒有忘記,上次在書房發生的事情。
滿地的玻璃碎片,還有伊萊瘋狂可怖的眼睛。
她呼吸微屏,跟著伊萊走進去。
書房已經無比整潔,一乾二淨,看不到一塊碎玻璃和一點血液的痕跡。
誰也完全想象不到,就在幾天前,伊萊還在這裡發過一次瘋。
一個戴著眼鏡,穿著深藍色長袍的男人安靜垂立在書桌前,往門口看過來。
“伊萊大人。”他朝伊萊點點頭,“您很準時。”
“不過……”他看了眼伊萊旁邊的蒂娜,“這位是……?”
“蒂娜。”伊萊說,“她和我一起上課。”
他轉過頭對蒂娜說:“這位是維德老師。”
……老師?
蒂娜愣了愣,猝然明白了伊萊的意思。
他說……她和他一起上課……
她也可以上課了嗎?
蒂娜本能地率先湧出一陣狂喜。
貧民是沒有請老師上課的權利和能力的,更彆說出身孤兒院的小孩。
她們孤兒院裡當然是沒有啟蒙的,大部分的孩子都不識字。
之所以是大部分,是因為還有一部分孩子在進入孤兒院之前曾經有老師教導。
蒂娜從繈褓裡就在孤兒院,當然不在這小部分之中。
她之所以識得一些字,還是因為小女孩。
在她給小女孩繡了那條“玫瑰長裙”之後,她和小女孩的關係便日益親密。
她們一塊玩耍,一塊工作。
她教小女孩孤兒院的規矩,分擔力所能及的活兒。
小女孩,則會教她認字。
不過,孤兒院的活很多,她們的空閒時間很少,隻有在晴朗的夜晚,才有借著月光認字的機會。
這場認字的教學,一下就持續了好幾年。
後來,小女孩就沒再教過她。
為什麼沒再教過她呢?
蒂娜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而現在,她竟然有了繼續學習的機會!
她太想要這個機會了。
蒂娜眼鏡亮了亮,頭顱當即要重重點下。
下巴才用了一點力,蒂娜又倏地停了下來。
她麵色發白,唇瓣囁嚅:“可、可是……我基本什麼都不會……我隻識得一些簡單的字。”
蒂娜不安地絞著手指。
她的進度,和幾歲的孩童差不多。
伊萊微微一笑,慢吞吞:“沒關係。”
“那你應該……比我還好上一些。”
蒂娜眼皮猛地一顫,擺弄手指的動作瞬間頓住。
伊萊漫不經心:“我一個字也不認得。”
蒂娜啞然,唇瓣張開又閉上,攥緊了手指。
“來吧。”伊萊十分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來。
維德看著麵前並排坐的年輕男女,其中一個竟然是人類……
他眼皮狠狠跳了跳,麵色難看。
這可真是太荒唐了。
他有倒頭就走的衝動,可是……可是聽說……
維德看了一眼伊萊,少年也正看著他,唇角微揚,神情放鬆,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錯。
可他灰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瞳孔中毫無情緒,冰冷得像是毫無情緒的利刃,隨時都要向他刺來。
這個剛剛成年的少年,殺死了血族最強的夫妻,他的親生父親和母親。
伊萊·亞圖斯。
他或許會成為新的王。
維德狠狠一顫,避開了他的視線,輕咳一聲,撫平書本,開始講授起來。
伊萊沒有說謊,他確實一個字也不認得。
維德老師從最基礎的東西開始教起,蒂娜聽得津津有味,越發沉迷。
漫長的課程從晚上持續到早上,蒂娜又被伊萊拉去,和他一起吃了一頓比剛才還要豐盛的晚宴。
晚宴過後,蒂娜撫著肚子,還有些精神恍惚。
天呐。
這是多麼夢幻的一天啊。
像做夢一樣。
不,就是記憶中最最最甜美的夢境,也比之遜色無數。
她穿上了華美衣裙,吃到了熏鵝烤鴨,還有知識淵博的老師授課。
蒂娜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旁邊的伊萊。
如果他不是血族,如果他不會吸她的血,那他簡直就是蒂娜生命中的天使!
不過,即使想到他要吸她的血,即使想到她是亞圖斯堡的囚犯,蒂娜也足夠快樂。
如果,如果靠她自己,她或許一輩子都不會體驗到這樣的生活吧。
等到有一天,她能夠離開亞圖斯堡,也一定會記得這裡的白麵包,美麗的公主裙,泛著香味的厚重書籍……
蒂娜深吸一口氣,盯著伊萊的眼睛,正色:“謝謝您。”
蒂娜這次是無比認真,發自真心的道謝。
伊萊定定看著她,各種思緒在腦子裡滾了幾滾,最終隻輕笑:“謝什麼?”
蒂娜:“謝謝你給我漂亮的裙子,美味的食物,還有老師的教導。”
說著說著,蒂娜又想到了嫩滑的口感,身上柔滑的觸感,還有握著書的奇異感。
於是她臉上泛起輕鬆、愉悅憧憬的微笑,眼睛像湛藍色的湖水輕輕蕩漾。
伊萊喉嚨滾了滾,壓著聲音:“不用客氣。”
蒂娜掰了掰手指頭,往樓下看了一眼,遲疑:“那……時候不早了,伊萊大人早點休息,我就先下樓了?”
伊萊扯了扯嘴角,並未說話。
蒂娜也沒在意,她再次朝他道彆,拎著裙角往外走。
“等等。”在女孩即將於他擦身而過之時,伊萊毫不猶豫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少女的身體因為他的阻止輕輕踉蹌。
“下樓?”他喉嚨裡滾出含糊的一團笑,“休息……為什麼要下樓?”
蒂娜愣住,訝然地望向伊萊。
少年深邃的眼角微微上揚,灰綠色的眼睛像獵豹一樣緊緊鎖著她。
藏了一天的刀刃,終於在此刻鋒芒畢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