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1 / 1)

啪嗒一聲,小琪按開了安全屋的燈。

暖黃燈光瞬間鋪滿整個大廳。

思緒回到十年後。

她下意識地邁開腿,任由腳步帶她走上二樓,進入那個正對門口的房間。

半瓶空的威士忌靜靜立在桌上,剛剛處理傷口用的紗布和酒精都原樣擺在一旁。

小琪走到桌前,手指輕輕撫過威士忌瓶。

暖黃色的燈光折射進古銅色的液體,形成縷縷光痕,仿佛陽光透進深海。

瓶身中央的標簽上,“提姆·麥肯”的字樣顯得格外顯眼。

小琪輕歎口氣。

將威士忌放下,她彎下腰,拉開寫字桌左側倒數第二個抽屜。

不出所料,裡麵躺著一個電腦包大小的黑色包裹。

嘩啦一聲拉開拉鎖,露出厚厚一遝美元現金,還有幾根沉甸甸的金條。

這是安全屋主人留下的用於緊急避險的資金。

他再一次幫了我一把,小琪心想,哪怕他已死去多年。

心裡百感交集,麵上卻不動聲色,小琪點了點鈔票,然後利落地合上拉鎖。

也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異動。

叩叩叩。

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從屋外清晰傳來。

有人在叩安全屋的大門。

小琪身子一僵,整個腦仁立刻條件反射地縮緊,無數種猜想如走馬燈一般劃過腦海:

來人是誰?有多少人?是哪個組織的人?為什麼要來?

他/她/他們/她們怎麼知道這個地方?

難道我過來的時候被什麼人尾隨了?誰有能力跟蹤我但不被我發現?

呼吸在一瞬間變得急促,全身肌肉繃到最緊,小琪不假思索地拉開右手側最上麵的抽屜。

——如記憶中一樣,抽屜內赫然是一把手槍。

叩叩叩。

敲門聲再次傳來,聲音不大,甚至顯得有些猶豫。

小琪的心臟幾乎跳到嗓子眼。

現在外麵局勢混亂,誰都有可能找上門來,江湖上藏龍臥虎,任何人都可能比她技高一籌。

生死總在一瞬間,死神總是在不經意間降臨,沒人能一直僥幸逃脫。

她已經逃了太久。

撥下保險,推拉槍管,一聲清脆利響,子彈哢噠填入卡槽。

小琪攥著槍,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屋門處。

叩叩叩。

“消氣……”

小琪頭皮猛地一麻。

此時此刻,她最沒想到會在這裡聽到這個聲音。

小琪眉頭緊鎖,手指貼緊槍身,冰涼的金屬觸感透過指腹,順著經脈一路爬上心頭。

阿卜怎麼可能會找到這裡來?

小琪緩慢走出屋門,一步一停地走下樓梯,來到一樓大廳。

“消氣,你要是在裡麵,就開開門。”阿卜在門外央求,聲音發顫。

“你怎麼來了?”小琪隔著門低聲問道。

“消氣,”門外,阿卜繼續哀求著,“求求你了,打開門吧。”

“外麵太危險了,我來的路上,差點沒被流彈打死。”

門內,小琪默不作聲,手指緊緊頂在扳機上。

“消氣,你忍心看我橫死舊市街頭,然後發臭了也沒人收屍嗎?”

“我要是死了,誰和你一起熬夜寫代碼,喝酒,然後一起吐槽桑迪那個傻x?”

“你那次喝到斷片,說你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幾年前本可以留在舊市工作,結果你把人家給拒了,事後你後悔得夜夜買醉……”

嘩啦——

小琪麵無表情地拉開安全屋的大門。

“我什麼時候說的這些?我哪兒有夜夜買醉?”

阿卜撲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滿臉無辜:“你親口說的啊,你忘了,當時你坐我車後座,一邊吐一邊說的……”

“OK夠了你說得太多了。”槍口在空中擺了擺,示意阿卜停嘴。

剛剛拉開屋門時,小琪就快速掃視了一圈——阿卜身後沒有人,他本人看上去也和平時並無二致。

——都是一樣的傻。

然而即便如此,小琪心裡還是莫名地湧動著一股強烈的不安感。

“你怎麼找到這裡的?”小琪看著阿卜眼睛問。

阿卜委委屈屈,指著身上沾著血跡的衣服嚷嚷:

“你走了之後,羅卡多的人就攻進來了,裡麵立刻變得一團混亂,我趁沒人注意,偷偷溜走了。”

“逃出來後我就想,消氣會跑到哪兒去呢?後來也不知怎的,腦子裡突然就有一道閃電,那個安全屋的樣子在我腦海中拔地而起。”

“當時我就知道,就是那裡,消氣很可能會去那裡。”

小琪眯起眼睛,審視地看著阿卜:“這個安全屋離張黎明的地方有好幾公裡,你是怎麼找過來的?”

阿卜對答如流:“一開始你跟張黎明走的時候,不是把我們從這裡一起接走了麼,當時我記了下路。”

“那個時候我還覺得,我記這玩意兒乾嘛,純屬多餘,嘿沒想到今天還真派上用場了。”

“我憑記憶往這邊來的時候,你猜怎麼著?”阿卜說著眉飛色舞起來:“我在半路上就看見你了!”

“你鬼鬼祟祟的,動不動就貓下身子半天不動,好不容易往前走了,要麼是手腳並用匍匐前進,要麼上躥下跳四處蹦躂,反正不像正經人。”

“就這麼一路跟著,我就跟到了這裡。”

小琪目光一錯不錯地盯著阿卜,手指攥緊了槍:“既然你半路上已經看見我了,為什麼不叫住我?”

阿卜擺擺手:“害,你當時的樣子,彆提有多緊張了。我怕我冷不丁地從後麵叫住你,你一個過肩摔,當場把我摔殘。”

“我可不想下半輩子成為植物人。”

小琪沉默半晌,點了點頭,緩緩道:“說的也是。那其他人呢?怎麼就你一個人逃過來了?”

阿卜眼中的光一下子消失了,神色黯淡:“他們沒來得及逃出來……唉,好像是被羅卡多的人抓走了。”

頓了頓,阿卜續道:“張黎明他們倒是逃脫了,你不用擔心……”

小琪立刻打斷他:“我擔心什麼?我為什麼要擔心?”

阿卜吐了吐舌頭,一副“你懂的”的表情。

“消氣,我看那個張黎明挺好的,高大帥氣,又有錢又威風,手下小弟那麼多,個個都能打的很。”

“你要是跟著他,肯定不至於像剛剛那樣逃命……”

小琪翻了個白眼,截住阿卜話頭:“你可拉到吧,我和他,沒有關係。”

阿卜嘻嘻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你就嘴硬吧,我認識你這麼久了,你心裡想什麼,我能不知道嗎?”

小琪眨了眨眼,若有所思地看著阿卜:“哦,是嗎?”

“那可不。”阿卜拍拍胸脯。

小琪微微挑眉,目光也變得意味深長:“你這麼自信,不如就猜猜,此時此刻我心裡在想什麼?”

阿卜一愣,為難地撓了撓頭:“呃,這個嘛……呃,你是不是在想,接下來要逃到哪裡?”

說完,阿卜遞去期待的目光,哪知下一秒,輕鬆的神態立刻一掃而光。

——驚恐的瞳孔中,赫然映出冰冷的槍口。

小琪舉著槍,槍口正對阿卜腦門。

“阿卜,”小琪輕聲道,“張黎明送你們去他那裡的時候,絕對不可能讓你們看到車外的景象。”

“所以,你絕對不可能知道怎麼走到這個安全屋。”

槍口下,阿卜的笑容僵在臉上,整副麵容顯得十分古怪。

“所以,你為什麼撒謊?你究竟是怎麼找過來的?”

阿卜明顯愣住,神色完全凝滯在臉上。

半晌,他的笑容徹底消失,眼角向下垂著,整張臉開始透著一股陰森。

一切突然變得十分陌生,冰冷的手槍如同一座天塹,把二人割裂在參商兩端。

阿卜沉默了半晌,啞著嗓子開了口,聲音透著前所未有的古怪:“消氣,我確實不是靠自己找來的。”

小琪定定地看著阿卜,目光如鋼針一樣筆直刺出。

阿卜喉頭上下一動,再次發出聲音時,顯得乾澀異常。

“羅卡多帶我來的,他人就在外麵。”

“他威脅我,如果我不把你帶出去,他們就殺了我老家的父母。”

說到父母,阿卜尾音顫抖,瞳孔裡目光隨之變得柔軟。

說完,二人陷入沉默。

陳腐的空氣積壓在四周,仿佛重如千鈞的秤砣,沉甸甸壓在二人心上。

不知過了多久,阿卜再也忍不住,長久以來積壓的情緒和疑問終於如火山爆發般噴湧而出:

“消氣,你究竟是什麼人???”

“為什麼吉姆、張黎明、羅卡多要費這麼大勁找你??還拿我的家人威脅我?”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你究竟是誰??”

說到最後,阿卜近乎嘶吼,布滿血絲的眼球幾欲溢出眼眶。

如果不是小琪還舉著槍,阿卜可能早就上手擎住小琪咽喉。

對麵,小琪默默看著他,似乎麵無表情。

但如果仔細看,那對漆黑瞳仁的最深處,無數暗潮正在洶湧滾動。

沉默半晌,阿卜開了口,語調低沉,每一個字節都浸滿痛苦:

“消氣,你就跟我出去吧,不然的話,我沒法跟他們交待。”

小琪舉著槍,漆黑的槍管對準阿卜腦門,食指扣著扳機上,指腹上滿是金屬的冰涼觸感。

過了好一會兒,小琪才輕聲道:“我不能跟你走。”

阿卜眼裡閃過一絲痛苦的失落,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小琪。

迎著阿卜訝異無比的目光,小琪平靜續道:“我有我要過的生活,很抱歉。”

阿卜低下頭,費力消化著小琪說的每一個字。

明明是那麼簡單的詞彙,卻顯得無比佶屈聱牙。

再次抬起眼時,阿卜臉上滿是絕望,肌肉痛苦地扭曲著:

“吉姆說的對,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

“你毫無感情,在關鍵的時候就隻想著自己,完全不顧他人死活。”

“這些年,我白認識你了。”

小琪緊緊攥著槍柄,凸出的骨節泛著冷白。

“好,”阿卜憤憤說道,似乎在為什麼東西做結,語氣中透著孤注一擲的決絕,“既然如此,那就彆怪我不客氣了。”

小琪訝異地看著他,隻見阿卜的手以閃電般的速度飛進口袋!

小琪槍口快速向下移動——

0.1秒後,槍口前,阿卜手裡赫然多了個黑漆漆的家夥。

於是,生平第一次,阿卜在小琪的瞳孔裡看到了堪稱驚懼的東西。

他手裡的東西呈扁圓狀,漆黑的表麵紋理粗糙,最上麵還有個拉環。

那是他不知從哪兒撿來的手榴彈。

來不及多想,小琪脫口驚叫:“阿卜!”

阿卜的臉上滿是決絕,仿佛即將走上刑場的死士。

他不顧一切地拉開栓塞——滋滋,滋滋——手榴彈立刻發出危險的聲響。

小琪全身立刻冒起一層雞皮疙瘩,拿著槍的手不自覺顫抖。

“既然如此,咱倆就同歸於儘吧。”阿卜望進小琪的眸子,憤恨道。

“反正我家裡人也要死了,我自己活在這亂世又有什麼意思!”

滋滋、滋滋。

響聲愈來愈大,整個彈體仿佛覆著沸水的鍋蓋,危險地上下彈跳。

旋即,水滾鍋開,滾滾白煙從縫隙中四散溢出,一股嗆鼻的火藥味瞬間填滿了整個空氣。

濃厚的白霧中,阿卜把手榴彈孤注一擲地往地上一扔!

大地戰栗地震顫,一股巨浪轟然升起,嗆鼻的火藥味如波濤般迅速灌進阿卜口鼻,逼得鼻涕和眼淚同時洶湧流出。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阿卜覺得手臂被什麼東西一把拉住——

一股難以想象的巨大力量下,阿卜整個人不受控製地向前飛去!

乓!

阿卜臉著地摔在地上,鼻骨狠狠砸在冰涼的地麵,溫熱的液體從鼻腔噴湧而出。

與此同時,身後一生悶響,不知什麼東西快速飛來,哐地砸在阿卜後背!

五臟六腑瞬間擠壓在一起,一聲歇斯底裡的慘叫從阿卜體內生發而出!

下一瞬,阿卜隻覺雙耳被緊緊捂住,整個身體被什麼東西死死壓在地上。

轟隆!

殘存的理智告訴阿卜,手榴彈終於爆炸了。

令人頭痛欲裂的耳鳴聲響徹整個世界,阿卜大腦一片空白。

時間仿佛無限拉長,一片眩暈中,他在半夢半醒間度過了幾個世紀。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一聲嗆咳從嗓子深處發出,喚醒了大腦裡休眠多時的理智。

他用儘全身力氣睜開眼睛。

四周人影模糊,依稀有腳步聲來回走過。

胸前,地板冰涼而堅硬,後背上,重如千鈞的壓力令他喘不過氣。

拚著僅存的力氣,他不顧一切地抖了抖後背。

撲通一聲,什麼東西重重砸在地上。

阿卜艱難扭頭,視線聚焦的一瞬間,心弦瞬間抽緊,整個人如跌入冰窟一般。

視線裡,一個滿身煙塵的人躺在地上,毫無生氣,仿佛死去了一般。

雖然那人塵土覆麵,麵目難辨,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身形。

“消氣……”

乾裂的嘴唇費力發出兩個音節後,整個世界再次陷入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