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慎離開梨院時已是二更天。
回到前院,在書案後坐定,看著衣服前擺上明顯的褶皺和濕痕,他目光微微一閃。
“她說的,你可信?”
青竹侍立一旁,聞言不由麵露難色。
“怎麼,不敢說?”見他猶猶豫豫不說話,陸慎挑眉道。
“倒也不是,隻是不知道從哪說起。”青竹忙道。
眼前浮現女子靈動嬌俏的笑靨,陸慎指尖輕點桌麵:“且說說,她私下與你們相處,究竟是何模樣?”
“是。”青竹理了理思緒道,“錦瑟得爺看重,咱們鬆苑上至管家下至最低等的下人,見了她都是客客氣氣,不敢得罪。她是個伶牙俐齒的,每回碰見二小姐的大丫頭雪梅,兩人都要打上一場嘴上官司,十次裡有九次都是雪梅被氣跑。她跋扈的名聲也是從這傳出來的,還有表小姐那邊,也是一樣,所以兩位小姐對她一直心懷不滿。”
說到這,青竹停了停,見陸慎抬手示意他繼續,才又說下去。
“說她跋扈,可她來府裡幾年,也沒真欺負過人。隻是碰到當差出錯的,教訓起來確實不留情麵。可誰有個麻煩求到她麵上,她能幫也會幫。平時開開玩笑,鬥鬥嘴也是常有的事。”
“這麼說,她私下裡嬉笑怒罵才是真性情,在我麵前穩重貞靜都是做戲。她剛剛所說,俱是真話?”陸慎瞥了他一眼,道。
“這...奴才剛剛所說確是事實,至於她說的其他事,奴才就不知真假了。”青竹說著,腰不自覺彎的更低。
陸慎從書案後起身,緩步行至窗前,望著沉沉夜色,忽得一聲輕笑。
“我自詡善辯人心,卻連身邊一個養了幾年的丫環都看不清,被一張假麵具蒙蔽至今。”
“好一句‘簷上三寸雪,人間驚鴻客’。深情不敢相告,不惜遠走他鄉。如今得償所願,尤患隻是夢一場。”
“我陸慎何德何能,得佳人如此深情。”
“今生必與她不離不棄,方不負相思意。”
他眸光閃動,神色難辨。身後青竹不知怎得打了個寒噤,身子彎的更厲害了。
*****
葉丹寧清晨醒來時,頭還有些昏沉,眼睛更是乾澀不適,怕是昨晚淚流得多了些。
想到昨夜情形,她有些惴惴,不知這戲有沒有唱過了頭,還是如她所願,能讓陸慎對她少些防備。
心不在焉地在綠柳的服侍下梳洗穿戴好,她剛準備用早點,周管家忽然領了一堆人進了院子。
“這些都是爺吩咐送來的,姑娘隨便挑,喜歡的儘可以留下。”
葉丹寧掃了眼這些人捧著的布料首飾,不禁鬆了口氣,微微一笑:“怎地勞煩周叔親自跑一趟,耽誤您功夫。”
周管家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陸府家生子,一直跟在陸慎身邊,極是精明能乾。葉丹寧進入鬆苑後就一直與他打交道,算得上熟稔。
聞言,他客氣道:“姑娘如今不同往日,這差事多少人想攬都攬不著,怎麼是耽誤功夫?您瞧瞧,這些東西可有滿意的,若是不喜歡,我再給姑娘換一批。”
他說話向來周全好聽,葉丹寧抿唇一笑,隨手點了幾樣東西留下。
“就這些吧,勞煩周叔。”
周管家應下,讓人將東西送進去,又道:“還有幾樣東西要送到姑娘房裡。”
他拍拍手,又是一群人抬著幾樣家具進了院子。葉丹寧定眼一看,卻是一張書案,一條長榻,一張琴,還有其他書房裡常用的物件。
“這是...”
“爺說在姑娘屋子裡布置個書房,省得兩頭跑。”
葉丹寧默然,臉莫名地有些熱。
周管家辦事極快,不過半個時辰就將她東屋裡的布置騰空,換上新的家具物什,打掃乾淨還點上了陸慎常用的熏香。
“都收拾妥了,我們也不打擾姑娘休息,這便退下。有什麼事,儘管差人來找我。”
“多謝周叔。”
她親自將人送至院門口,周管家笑著拱拱手,請她留步。
“早就知道姑娘是個有福的,如今也算苦儘甘來,今後要麻煩你多擔待了。”
葉丹寧望著麵前總是帶笑的中年人,心思微動,盈盈笑道:
“周叔客氣了,您才是爺的左膀右臂,撐著府裡半邊天呢。如今我倒是初來乍到,您若瞧著我哪裡不妥,還請多指點幾句,錦瑟在此先謝過了。”
她說著,欠了欠身,姿態極謙卑。
周管家目光一閃,連忙笑著扶她起來。
“姑娘是聰明人,府裡也都熟門熟路,原本我也沒什麼好提點的。隻是京城不比宣州,多少雙眼睛正盯著咱們爺,府裡宜靜不宜動。便是我,等閒也不出門,姑娘可明白?”
“我知道了,多謝周叔提點,我會注意的。”
送走周管家,葉丹寧回了屋內,坐在窗前靜靜思索。
從來到這裡開始,她就有種怪異的感覺,如今聽周管家一番話,她才明白哪裡奇怪。
陸慎明明高中探花又受聖上賞識,卻無一絲喜色;而下人們除了嘴上提起這事會表現出一絲興奮,整個院子裡一絲喜慶的痕跡也找不到。
還有那位神秘的嚴先生,以及周管家透露出的信息。
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感覺。
想到至今朝廷給新科進士的授官文書還未下達,不知道是否和此有關。隻是她對官場實在了解太少,想不出什麼頭緒。
索性丟到了一邊,如今如何接近那位嚴先生才是她最重要的問題。
思索一番,她歎了口氣。
還是得先在陸慎身上下功夫。
起身踏入重新布置好的東間,葉丹寧有一瞬間的恍惚,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鬆苑。
所有家具陳設和擺放的位置,都和陸慎從前的書房一模一樣。
而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在他讀書和處理事務時,替他研墨鋪紙,沏茶打扇。
有時他閒下來,便教她寫字念詩,還會挑一兩本書給她看,經史子集雜談話本,不拘一格。
偶爾來了興致,他會親自手把手帶著她讀,教她其中典故來曆,剖析條縷。
隻有這個時候,他是溫和的,也隻有這個時候,她才敢稍稍鬆懈,露出一些本性。
指尖略過光潔的桌麵,她心中泛起一絲莫名的漣漪。
下意識地將這絲情緒壓下,她走出書房,喚來綠柳和紅菱,吩咐了幾句。說完,也不管兩個丫頭一臉愕然的表情,自顧自去補覺了。
日頭偏西時,陸慎踏進了梨院。
一進門,他的表情就微微一凝。
隻見葉丹寧踩在一木椅上,高舉雙手正往那梨樹上放什麼東西。而那梨樹也變了樣子,綠葉間布滿了一個個小袋子,看上去甚是奇怪。
紅菱幾個見到陸慎,剛要行禮,卻見他擺了擺手,忙又停下。
陸慎輕輕走到葉丹寧身側,從紅菱手中的托盤裡拿了一個紙袋形狀的東西,瞧了一眼,又去看椅子上的人。
她仰著頭,神情專注,耳邊一縷發絲隨風拂過她的臉頰,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的小臂,在綠葉襯托下,愈發細膩潔白,好似發著光。
“還差幾個。”
她的聲音響起,人卻未向下看,隻是伸出一隻手,恰落在他麵前。
陸慎挑挑眉,取了幾片放到她手裡。
片刻後,她拍了拍手,語氣歡悅。
“好了,這樣它們就能平平安安長大了。”
“倒是個好法子,隻是有些麻煩。”
陸慎說完,就見上麵的人低頭看過來,臉上還帶著驚訝錯愕。不過很快,這抹驚訝就被驚喜取代。
“爺,您什麼時候來的?”
葉丹寧說著,彎下身子打算跳下凳子,卻被一雙手攔腰打橫抱起,她嚇了一跳,趕緊勾住對方的脖子。
“爺...我自己可以走”
注意到紅菱幾人的神色,她不禁臉皮有點燙。
陸慎看了她一眼,卻沒有放她下來的意思,徑直往屋子裡走去,她隻能將臉埋在他胸前。
進了屋子,陸慎終於將她放下,沒等她說話,又捉住了她的手。
溫熱的手掌觸碰到她凝滑如玉的小臂,肌膚相貼之處,似乎能感覺到對方皮膚下跳動的脈搏。
兩人似乎都愣了一下,但又很快恢複如常。
陸慎掃了眼她攤開的掌心,皺皺眉。
“以後這樣的事讓下人做便是,何必親自動手。”
“奴婢習慣了。”葉丹寧小聲道。
“你既不是從前的身份,習慣自然也要改。還有,不必再自稱奴婢。”
葉丹寧抬眸望向他,眼裡閃過一絲驚訝。
“是。...我明白了,我去梳洗一下,再伺候爺用膳。”
葉丹寧走開幾步,又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陸慎在椅子裡坐著,左手摩挲著手上的扳指,不知在想什麼。
他烏發高冠,俊朗無匹,便是簡單的一身素袍也無法掩蓋他的神采氣度。
這樣的男子,極易得女子歡心。
腦子裡閃過這個念頭,葉丹寧收回了目光,靜靜地進了內間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