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葉丹寧便與黃鶯研習起新曲子。
黃鶯於音律上頗是精通,有些葉丹寧記不清的旋律,她反而能嘗試著連貫起來,再以琵琶或古箏奏之,稍加調整。
二人合作已久,默契尚在,不過七八日,葉丹寧此次準備的曲子便通練完畢。
至於葉丹寧為什麼會知道如此多新穎彆致的小調小曲,黃鶯從不好奇,更不曾過問。
兩人與玉桑每日習歌後便在莊子上閒逛,時常尋個乾淨地方,擺些果子點心,席地而臥,吹吹已帶著熱氣的風,好不愜意。
唯有夜晚入眠時,想起遠方家人,葉丹寧難免心生掛念。所幸一切順利,再有幾天應該就可回程了。
這日,黃鶯剛為新曲編了段舞,請她替自己參詳。葉丹寧玩心大起,將幾個動作改得不倫不類,惹得黃鶯玉桑笑得直不起腰。
三人嬉鬨間,小院有客人來訪,黃鶯出去一會回來後,告知她要進城一趟。
“...讓我回去替他招待幾個客人,說是慕名而來。兩三天我便回來了,妹妹且在這等我幾日。”
“姐姐安心去吧,也試試這新曲子可受歡迎。”
黃鶯笑著應下,很快收拾好東西,交代好下人,與玉桑一同乘馬車往京城去了。
城西套馬胡同一處三進宅院是齊國公次子梁懋的私宅。看著不大的院子實則精巧至極,曲廊石橋,假山水榭,分花拂柳,一步一景。
齊國公祖上乃開國元勳,百年勳貴,子孫雖不居高位,卻極受皇帝重視,常召至宮中問話寒暄。
梁懋極好交友,人緣廣泛,在京中常於此院招待友人。黃鶯也不是第一次來,下了馬車便由管家領著去了廂房。
這件廂房是特意留給她的,桌上擺著幾件色澤明麗,做工精美的新衣,黃鶯一看便知是梁懋準備的,勾勾嘴角,便喚人伺候梳洗打扮。
換好衣服,理好鬢發,門口傳來仆人恭敬的行禮聲,黃鶯轉頭看去,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臉上帶著一抹慣常的笑。
“如何,可喜歡?”
男子目光掃過她身上的水紅色寬袖長裙,目露滿意之色。
玉桑已悄悄退至一旁,黃鶯蓮步上前引他入座,含笑輕聲道:“爺特意準備的,自然妥帖。不知今日是何貴客?”
梁懋身份使然,結識之人非富即貴,黃鶯不過是隨口一問,梁懋的回答卻讓她身子一僵,差點失態。
“便是先前與你提起的那位宣州探花郎。最近此人可謂炙手可熱,殿試後聖上多次單召入宮,可見對其欣賞,將來必定前途無量。你可知這京中多少人想請他一見,都被他推拒了。今日他願意來此,還多虧爺認識的人多。”梁懋道。
黃鶯勉強維持著笑意,道:“也是爺豪義好客名聲在外,又身份尊貴,他再托大也不能拒絕爺您的邀請吧。”
“還是你會說話。”梁懋哈哈一笑,顯然心情不錯,“你可準備好了?他與你同鄉,可是點名要聽你唱曲,可得好好表現,替爺掙點麵子。”
“黃鶯定不讓爺失望。”
送走梁懋,黃鶯臉上笑容不再,神色凝重。
“姐姐,這可怎麼辦?他...他怎麼來了?”玉桑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得有些亂了分寸。
黃鶯搖頭苦笑:“怕是他知道了些什麼,專程來提醒我。”
“你是說他知道葉姑娘來了?”玉桑驚道,“可我們做得這麼隱蔽,就連梁二爺都沒察覺...”
“此人心思深沉,手段厲害。當初他不過派人吹了幾句風,便讓我疲於應付,實不可以常理推測。”
“那...那我們怎麼辦?”
黃鶯默然,片刻後才緩緩開口。
“事到如今,我們已無退路,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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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黃鶯二人回到莊子時,葉丹寧剛從池塘釣魚歸來,提著的桶裡還有幾尾活蹦亂跳的鯽魚。
一人一杆一桶,迎著落日餘暉悠閒漫步,頗有幾分畫中意。
見到她們,葉丹寧自是驚喜,放下東西,三兩步小跑上前迎接。
不論那晚在套馬胡同發生了什麼,此刻黃鶯二人皆與平常無異,笑盈盈地與她相見,寒暄後攜手進了院子。
聽說新曲很受歡迎,葉丹寧也徹底放下了心,道:“家裡還有許多事等著我,既然姐姐這裡事情已了,我便想早些動身回去。”
“這麼快?難得來一趟京城,真不去逛逛?”黃鶯道。
“不了,反正姐姐也給我買了許多新鮮物件,足夠了。”葉丹寧點了點地上的紅木箱子,笑道。
黃鶯歎了口氣:“既然如此,那我明日便送你啟程。”
晚膳便成了踐行宴,因明日要趕路,葉丹寧沒有飲酒,用罷飯,又賞了會月便先回房休息了。
將她送回房,走回前院住處,黃鶯坐在窗邊久久不動。
玉桑立在一旁,也是沉默不語。
屋內靜悄悄的,隻有零星燭火晃動,氣氛壓抑。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黃鶯略帶沙啞的聲音:
“去給他送個信吧。”
玉桑不由一驚:“姐姐,我們真要這麼做?”
黃鶯露出一絲無力的笑:“玉桑,你還記得咱們成名前的日子嗎?”
“當然記得,那會咱們在戲班子裡是最沒分量的。吃的最差,做的最多,我什麼都不會,若不是姐姐護著,怕早就被丟在路邊餓死了。”玉桑回憶道。
“是啊,實在太苦了。玉桑,我不想再過苦日子了,我想像這樣好好活著。”黃鶯說著,麵露自嘲,“哪怕要我拿良心去換。”
玉桑鼻子一酸,聲音哽咽:“姐姐,玉桑明白,玉桑這就去傳信。”
她擦擦眼角,再不猶豫,輕手輕腳出了門。
黃鶯看著她的背影,怔怔不語,眼中滿是悵然。
第二日一早,葉丹寧收拾齊整,依舊做了男裝打扮,黃鶯陪著用了早點,送她出門。
見她異常安靜,幾乎不怎麼說話,笑容也有些勉強,葉丹寧以為是在為自己的離去難過,便停住腳步柔聲安慰。
“姐姐不用難過,人生何處不相逢,說不定哪天我便帶著家人來京城呢。何況便是不能再見,隻要你我過得好,又有何遺憾?”
然而她愈是這般玲瓏體貼,黃鶯心頭愈是苦澀煎熬,隻勉強點了點頭。
待三人行至院門口,早已有一馬車在外等候。
那馬車嶄新寬敞,形製莊重,除了車夫,前後還各有兩個騎馬侍衛。
葉丹寧剛想對黃鶯說這太過隆重,視線卻落到那車夫熟悉的臉上,登時臉色煞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青竹!
是他...
怎麼可能!
電光火石間,她明白過來,豁然轉身看向身旁的黃鶯,滿心的不可置信。
“你出賣我?!”
黃鶯轉過臉,不敢與她對視,嘴唇顫動。
“對不起,我彆無選擇...”
天翻地覆。
葉丹寧心中憤懣絕望無法言說,全身都在輕輕顫抖,緊咬的唇齒間更是溢出淡淡的血腥味。
“不,你有的選,你隻是選了你自己!”
她壓抑痛苦的指責如一把刀插進黃鶯胸口,她身子一晃,差點站立不住。
“葉姑娘,求你莫怪姐姐,她也是被逼無奈,實在沒有辦法啊!”玉桑扶著黃鶯,哀哀泣道。
葉丹寧麵無表情地望著她們,太多的情緒讓她此刻竟感到有些麻木。
恨自己為何要心軟,到這京城來
悔自己識人不清,遭信任之人背叛
怪陸慎狡詐多端,怎麼都逃不過他的算計
為什麼?
為什麼老天爺偏要為難她,一次又一次讓她陷入困境?!
可氣可悲可笑可憐!
轉頭望向那輛馬車,她聲音如平板無波。
“從今日起,你我恩斷義絕,再見亦是敵非友。保重。”
說完,她便轉身大步朝馬車行去。黃鶯下意識跟上前,卻又募地停下,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走遠,滾熱的淚從她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