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芙保持半倒掛的姿勢,眯眼看這個不太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之所以用“不太”,留了一些餘地,是因為這裡是他家,他出現在哪都理所當然。
她回想自己方才說話的音量,清了清嗓子,用了同等大小的聲音叫:“喂!”
駱岢依舊合目,若不是呼吸的起伏,他就像畫裡的人,青衣,散發,扁舟。青色穿在他身上,襯得他皮膚更加白得清透,山眉朱唇,美得讓人不敢褻瀆。
除蔣芙以外。
她惡趣味朝他伸手,因著姿勢向下,手未到,衣袖先落,掃在人的臉上。
駱岢仍一動不動。
蔣芙心中懷疑,他到底是真睡著了,還是在跟她裝睡。
她又叫了兩聲:“公子?公子?”
加以威脅:“你再不醒,我可就要對你胡作非為了?”
還是沒有反應。
蔣芙說到做到,又往下夠了夠,腳踩到欄杆的坎上。
女子修剪圓潤、沒有一絲雜質的指甲劃過駱岢濃密的眉毛,從眉頭到眉尾,沿著額角,摸他的眼睛。
好大的一顆眼珠子,眼皮鼓起的弧度像花瓣一樣。
蔣芙嫉妒地想,怎麼他哪都長得這麼好,煩到極致,揪他臉皮泄憤。
手下之人早就在她的摸索之下緊張到僵硬,壓抑呼吸,臉上耳尖一寸寸變熱。
“奇怪了,”她故意道,“睡著的人,還會出汗嗎?”
“感覺臭臭的,好臟啊。”
“……”
蔣芙得意看著駱岢怒而不敢言的模樣。實際上,他並無汗意,碰起來溫溫軟軟,味道也很好聞,光是挨了這麼幾下,蔣芙的身上便跟著染上了蘭香。
她將手在他衣領處蹭了蹭,視線劃過他脖子上的凸起,好奇要碰,手腕終於被他忍無可忍捉住。
“蔣娘子……”
蔣芙笑了,裝道:“公子,你摸我的手乾什麼?”
駱岢臉紅得徹底,立即鬆了手,小舟跟著他晃,帶動了周圍一圈荷葉。
“我……”
到郎中處取清痕消腫之藥的星星回來,剛好看到蔣芙掛在欄杆上彎腰向下的一幕,嚇了一跳,連忙跑近:“蔣娘子!有話好好好說!彆尋短見!”
蔣芙將臉上惡意笑容收斂起來,換成羞澀的神情:“我沒……我剛剛隻是在這賞荷,不知怎的,手被人握住,有些害怕,結果……”
星星踮腳去看。
結果,荷塘裡是自家公子在劃船納涼。
星星臉色登時拉了下來:“蔣娘子,你莫要胡說!我們公子豈是不懂分寸的郎君?不說我家公子,整個洛城的郎君擺在這,都不會隨便拉小娘子手的!”
蔣芙道:“我沒撒謊,不信你問你家公子,他剛剛牽沒牽我的手?”
星星很有信心地也趴到欄杆上,向自家公子求證。
卻見駱岢麵紅耳赤,垂頭一言不發。換做以往,公子聽到這種汙蔑,定會比她還要生氣。可如今他連反駁都沒有——怕是真的!
娘啊!
星星整個人木在那裡,感受到無與倫比的心碎。
駱岢辯無可辯。
他拉了蔣芙的手是事實,蔣芙沒有撒謊。但,那是因為蔣芙先不顧男女大防,對他動手動腳。可她對他動手動腳,是想印證他到底有沒有聽到她和彆人說話。
而他聽到了。
君子不聽牆角之語,不聽門外之聲。
如果說出去,他如何向世人解釋自己的竊聽之舉?雖並非有意,但聽到就是聽到。
星星再開口,仿佛一瞬間成長了許多。
她沉穩道:“我先帶娘子去住處,為娘子的患處上藥。”
蔣芙跟著她走,沒走兩步,星星停了一下,一臉痛心疾首。
“今日公子對蔣娘子所作所為,我會全部上報給郡公,公子自己看著辦罷!”
駱岢:“……”
蔣芙回頭給他比心:“愛你哦,駱岢公子!我喜歡你的!不過下次牽手還請要記得和我先商量哦!”
駱岢舉世無雙的麵容頓時青紅交加,眼裡浮現幾分遮掩不掉的怨憤。
蔣芙欺負完人,神清氣爽。
從沈聽南和張閔那裡受到的氣,全部都從駱岢那裡找回來了。他遇見她,算他倒黴。
送蔣芙回住處的路上,星星叮囑不停:“蔣娘子,就算你對公子有意,也要對自己多加上心!這世上的男子都爛透了,我原本以為我們公子是不同的,如今一看,他亦是本性難移,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對小娘子動手動腳!你放心,我一定告到郡公那裡去,還蔣娘子一個公道!”
蔣芙添柴加火:“還是算了,其實,我心裡裝的都是公子,他對我做什麼都無所謂的。”
星星道:“蔣娘子!他不珍惜你,不對你好,就不是你的良配啊!今日敢隨便摸你的手,明日就敢咬你的嘴!”
她未發育成的胸口起起伏伏,顯然氣得不輕:“我真的沒想到公子會是這種人!若不是娘子,我不知還要被他的偽裝蒙騙多久!他平日裡那樣文雅!”
蔣芙麵上作楚楚可憐狀,心中卻想,郡公府高門望族,家中養的下人竟如此天真爛漫,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地方。
蔣芙在郡公府的住處有兩間房,一間用來待客和讀書,一間用來寢居,旁邊的大院子便是公女的住處,對門住的是沈聽南。
郡公府管事給她撥了兩個丫鬟伺候起居。
星星道:“蔣娘子往後就是她們的主子了,給她們起個名字吧。”
蔣芙沒想過自己能有丫鬟伺候,還有命名權。
她問兩個丫鬟姓什麼,一個說姓李,一個說姓趙。
蔣芙道:“那以後就叫你們小李和小趙吧。”
小李和小趙行禮應聲。
星星給蔣芙脖子上的掐痕上藥,罵了傷她的人幾句:“誰這麼狠的心,娘子這樣細弱的脖子都舍得掐,再用幾分力氣,怕是都要折了!”
蔣芙聽她埋怨,感受到久違的溫暖,眼眶有些濕潤。
“謝謝你。”
星星愣一下,站住步子,無奈道:“娘子客氣什麼呢。我先回去了,小李小趙有用的不方便的地方,就打發來找我,我幫娘子!”
小李和小趙自然沒有用得不方便的地方。作為郡公府裡挑出來侍奉外人的丫鬟,她們手腳麻利,嘴也嚴實。
蔣芙被兩人從裡到外伺候一遍,舒舒服服地送進榻上。
帷帳被小李拉下。
“娘子舟車勞頓,小趙找來了安神的香,娘子可要點上?”
蔣芙道:“可以,謝謝。”
“娘子不必道謝。”
這邊蔣芙睡下,另一邊,沈聽南也為公女題完詩,回了住處。
進門前,她望了好一會兒蔣芙的院子,憂心她的傷勢。
蔣芙說話太難聽,她一時沒控製住怒氣動手,也不知她現在還難不難受。
她一定恨她恨到不行了。
沒關係,她說了那些話,張閔也要被她恨。
她不能和芙芙同心,那誰都彆想接近芙芙一步。
進到屋裡,有人似乎等她等了好久。
沈聽南微微一笑,回頭將伺候的丫鬟留在外麵,一個人走了進去。
“張郎君,又見麵了,你找我有什麼事啊。”
張閔一貫沒什麼表情,頗有冷感,如今卻麵帶怒容。
“是你傷的她?”
沈聽南捋了捋披帛,漫不經心道:“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她情緒不佳時,和蔣芙的模樣幾乎重疊。
蔣芙客氣時,也和她恍如一個模子刻出。
張閔掐住沈聽南的脖子,將人從地上提了起來,直到掐痕與蔣芙身上深度一致,才鬆手放了她。
沈聽南跌坐在地,不停咳嗽,大口喘息。
屋外丫鬟聽見了,擔憂道:“娘子!怎的了?可否需要我們進去!”
丫鬟將要推門,沈聽南及時開口:“不用,我吃嗆了東西,沒關係的,你們去忙吧。”
兩個丫鬟還是不放心,又問了幾句,才去忙各自的。
沈聽南搖晃著從地上站起來,整理衣服:“張郎君還是一如既往知分寸,我傷了芙芙多少,你便還我多少。”
“沒有下一次,不然我殺了你。”
這話像蔣芙威脅人說的,但由張閔說出口,真實性不言而喻。
沈聽南笑出聲來:“你殺了我試試?芙芙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你以為我對於芙芙是什麼?嬢嬢去了,我就是芙芙心裡分量最重的人,你殺我,你這輩子都彆想在芙芙心裡翻身。”
張閔沉默。
“還不走嗎,張郎君?念在你我舊識一場,我才替你隱瞞行蹤。你再不走,我可就幫不過去了。”
“你以後,不要挑撥我和她的關係。”
他能想到“挑撥”這個詞,也算是進步了。沈聽南略提起一些警惕:“張郎君言重了,我隻是說出實情,何來挑撥?”
“是你問我蔣芙狀況,說要安慰,最後卻拿來當作把柄激怒她!”
“聽不懂你說什麼。”
張閔無理可講,無話可說,負氣從後窗跳了出去。
沈聽南看著敞開的窗,心情輕快了一些,因為現在最倒黴的不是她了。
她柔聲道:“若竹,能幫我弄些茶水來嗎?”
“好的娘子。”
晚飯時候,郡公一家在飯桌前用膳。
問起兩個伴讀的事,駱沁歡快回應:“都接來了,兩個姐姐都很好!我很喜歡!哥哥也喜歡!”
郡公眉毛一抬:“哦?”
他瞥見兒子臉色難看起來。
“你哥哥喜歡哪個姐姐?”
駱岢皺眉道:“父親,不可妄言!怎能在背後汙女兒家清白!”
星星冷臉道:“公子莫急,汙蔑女兒家清白的並非郡公大人。”
駱岢:“……”
駱沁憋笑著清了清嗓子,兩個小酒窩掛在臉頰上:“爹,我跟你說,今天我和沈娘子有事先離開,留蔣娘子一人在芙蕖園賞花。然後……”
“然後如何?”
“然後哥哥也在,他在荷塘裡泛舟,趁蔣娘子不注意,摸人家手!”
駱岢麵紅耳赤:“住口!”
郡公震撼看向兒子。
“這,阿嵐,其中可否有隱情?”
駱岢臉色鐵青,從座位上起身,話語千回百轉,最後:“……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