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闖獻畫(1 / 1)

貴女出逃記 恬熙有光 4170 字 7個月前

“阿姊,哥哥的畫可逼真了,把小朝都畫上去了!”自那日過後,小朝的話漸漸地多了起來,越來越像真正的孩子,不用去擔心明日。

“是麼?”江意樺夾了一塊餅放入小朝碗中,“哥哥畫什麼了?”

“哥哥畫了好多東西,有碧雲縣的店鋪,還有很多和小朝一樣的人。”小朝興致勃勃道,“就跟真的一樣!”

“畫了碧雲縣?”

江意樺向窗外望了一眼,外麵的流民隨處可見,柳雲則當初的那句話一語成讖,之前見到的財物的確並非朝廷撥款。

施粥的涼棚並沒有增多,反倒是因為災民源源不斷地湧進來,縣令居然下令關閉了城門。

關閉城門那日,哀嚎遍野,強行闖城之人被生生射殺。

江意樺不敢想象那些被關在城門外的人有多絕望,一步之遙卻能決定生死。

想到這裡,江意樺隻好對小朝的關愛又多了幾分,摸了摸小朝的頭,伸手替他添了一碗米飯,又夾了些菜,“小朝,多吃點。”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江意樺伸手取出袖中最後一枚碎銀放在手心,微不可查地歎了口氣。

是時候再賺些銀子了,不過她可不打算再去店裡做工,想想當初每天幾十文的工錢,還得賠摔壞的碗,真是不堪回首!

江意樺剛一轉頭,卻看見小朝時不時地瞟向她,見被發現了,便立即低頭躲開江意樺的目光。

“怎麼了?有話想問?”江意樺問。

“唔……”小朝支支吾吾地。

“有話直說。”江意樺揉了揉小朝的臉,笑道。

“阿姊,”小朝拉著她的衣角,“這是我們最後一頓了嗎?”

“你是不是,沒錢了?接下來……我們也要去粥棚搶免費的粥了嗎?”小朝吞吞吐吐,眨著眼問。

江意樺沒有想到他的觀察力竟然如此敏銳,眉心微跳,“你彆胡思亂想,說好了會照顧你的。”

她伸出一根手指同小朝拉鉤,又過了一會兒,盯著他,認真囑咐道,

“小朝,你吃完飯後便回房間,不要亂跑,此事不該由你操心。”

-

一潭碧波空明清透,宛如清亮的翡翠玉石,殘月映在湖麵上,波光如鱗,寧靜而幽遠。

江意樺手裡提著一隻竹籃,裡麵是各色絲線以及櫸木繡棚。

說實話,江意樺不喜歡刺繡,但是這是她深思熟慮後,目前想到的最快的賺錢方式。

畢竟接下來的時日,總不能一直這麼坐吃山空。

“在這樣的湖光山色下,也許會多上幾分興致吧。”江意樺喃喃著,借著月色靠近湖麵旁的涼亭。

她踩在竹影斑駁的碎石路上,還未走近,便聽見了窸窣的聲響。

那裡居然有人,一盞燭燈明滅,地麵上的竹影被風吹得四處搖曳,隻有一道身影正襟危坐。

柳雲則在亭中執筆,一晃數月,那個人在蒼茫群山前作畫仍恍若昨日。

就這麼靜靜地停了許久,也許是因為站在那裡太久了,久到柳雲則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既然來了,怎麼不過來?”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縹緲得散在空中,聽得不太真切,江意樺走近幾步,反問他,“什麼時候發現的?”

“你來的時候。”

柳雲則偏頭停下手中的筆,又拍了拍身旁的石凳,“快過來坐。”

“好。”江意樺點點頭,落座了,這才有時間看到他的畫。

剛才站得太遠,看得不真切,現在湊近了,真是不得不感歎——不愧是蓬門居士。

他的水墨畫即便看了無數次,江意樺都還是會如第一次見那般嘖嘖稱奇。

“這是碧雲縣?”原來小朝說的是這副畫,上麵的景色精細到一草一木,就好像囊括天地。

“是。”柳雲則戲謔地問,“這一次可還有什麼見教?”

江意樺搖了搖頭,取出竹籃裡的物件,將糾纏在一起的絲線理順後,又撚著針穿過繡麵,絲光流轉,針法百變,手法十分熟撚,“這一次你畫你的,我繡我的。”

柳雲則露出一抹笑意,“好。那我們來比一比是你繡得像,還是我畫得像?”

“那我可未必會輸你。”江意樺自信地答。

現在湖麵上的蓮花已經全都開了,清香怡人。

江意樺將天青色的絲線繡在最底層,再疊加藍靛、水綠、蒼黃,一層一層地繡在上麵,層次鮮明。

兩個時辰後,一朵栩栩如生的蓮花似乎開在了綢緞上。

江意樺已經繡得差不多了,她抬眼往柳雲則看去——

竟詫異的發現他一向流暢的筆墨,這一次竟然停頓著,懸在空中很久!

江意樺站起來揉了揉酸疼的脖頸,又往畫上看。

已經畫好的地方是富麗堂皇的街鋪鬨市,災民流民失所的場麵隻畫了一半,雖然如此,但兩相對比已是格外刺目。

柳雲則落筆之處是一個流浪的乞兒,他緊鎖眉頭,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落筆。

按耐住心中的複雜,江意樺笑吟吟問,“看來我要獲勝了?”

柳雲則停筆,端著手腕思索,“你一身武藝,不像世家貴女,可這女紅刺繡,偏偏又像是世家貴女。”

“倒是奇怪了!”柳雲則搖著頭歎。

江意樺笑了笑,望著天上的明月多了幾分愁緒,“柳雲則,你喜歡作畫嗎?”

“我畫群生,群生亦慰藉我心。”隻有作畫之時,他才能靜下心來。

江意樺摩挲著指尖的紗線,輕聲道,“看來是喜歡的,可是我、不喜歡刺繡。”

“自幼時起,我便有諸多身不由己之事,我不喜歡刺繡,卻不得不去博一個溫婉賢良的名聲,我喜歡自由,卻不得不困於府內,進出都是烏泱泱的一群人圍著。”

這些話,她埋在心裡七年時光,卻在此刻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隻因她知道,她和柳雲則皆是困厄之人。

他們兩人在月光下對望,江意樺卻有一種感覺,就好像——他們隻是在想一個人躲著的時候,胡亂地躲進一個山洞裡,卻發現原來另外一個處境相同的人也躲在這裡。

這個世道不容寒門子弟,更不容許特立獨行的女子。

柳雲則失笑,難過直抵心頭,滿溢心尖,也許隻有同樣處境的他才能感同身受。

然而,這樣的落寞沒有持續很久,江意樺抬起頭來,很認真地望向柳雲則,“柳雲則,你考取功名是為什麼?”

柳雲則沒料到她會突然這麼問,愣了一下,但還是遲疑著回答了她,“眾生皆苦,隻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想為天下做點事情罷了。”

他的目光略過江意樺,落在眼前的畫紙上,沉重而複雜。

江意樺卻高興地站了起來,滿臉讚許地喃喃道,“為天下做點事。”

“也許你是對的,災情之下,流民遍地,世人皆是不易。我以為我的一生沒有選擇,可比起他們來,反倒像是無病呻吟了,不是嗎?”

江意樺,“我是追求自由,可他們還在求生存!”

“是啊。”柳雲則幽幽輕歎,不知道是該為她高興還是難過,她本不必看見這些真相。

可心裡又隱約高興於他們之間心裡的距離更近了幾分。

柳雲則剛想要出聲,卻聽到了江意樺用更堅定的聲音道,“這麼說起來,有一件事情我想問問你。”

柳雲則笑了,“答應過你不會隱瞞,你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柳雲則,數日前押送進入碧雲縣的財物並非來自朝廷撥款,你似乎並不驚訝?”

原來是此事,柳雲則耐心解釋,“你說得不錯,我不驚訝。不過這隻是因為比你多上幾分閱曆。”

“是我疏漏了什麼?”

“朝堂賑災向來是運送糧食,即便真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緣由,非要撥款也多用的是官銀。”

“原來如此。”

江意樺了然地頷首,似乎確定了什麼,驀然抬頭,直勾勾地盯著他,“柳雲則,你隻是缺一個機會而已。”

“現在有個機會就在眼前,你可敢同我賭上一賭?”她的眼睛明亮,帶著幾分颯爽。

柳雲則差的這個機會江意樺想幫幫他,何況,也不隻是幫他,也是幫這些難民。

已經說了是賭,江意樺忐忑地望向柳雲則,等著他的決定,卻沒想到柳雲則竟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覺得很可笑?”江意樺問。

柳雲則搖頭,但嘴角的笑意並未收斂。

他既無家族做靠山,也無人脈舉薦,在京城奔走三年無果,早已習慣了孤身一人與世間纏鬥,卻沒想象到在這裡遇到了那隻遞出來的手。

柳雲則的笑意越來越大,“這樣的機會若錯過了,恐怕此生都不會再有。”

“我有何不敢?”柳雲則眸色深沉,裡麵夾雜了太多濃厚的情緒。

-

夜黑風高,碧雲縣府衙內寂靜無聲。

江意樺帶著柳雲則翻牆跳進府衙,府衙之內沒有守衛,靜得出奇,一路上竟然毫無阻礙地走到了庭院中央。

麵前的屋子燭火明亮,江意樺在屋外踏道前站定,聲音清亮而堅定,

“縣令大人,民女深夜闖入府中,是為獻計而來。”

江意樺的聲音穿透了整個府衙,屋內燭火未滅,卻無人回應。

一切都太過安靜,安靜地令人覺得異常?

思考之間,一雙手伸過來按了按她的手心,無需開口,踏實的感覺就已經襲來,像是無聲地訴說——無論如何,柳雲則都會同她一起麵對。

江意樺無意識地勾了勾嘴角,看著柳雲則朝屋內作揖,再一次恭聲道,

“縣令大人,萬望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