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個難得的好天氣,太陽出來了,光芒落下之處,一切都是暖的。唯有那些陰影裡,實在冷得嚇人。
裴依尋坐在院裡的躺椅上,唐桑曈被攸樂帶出去了,下人們都不在院裡,隻她一人,臉上蓋了頂草帽遮陽,靜靜享受著這難得的好天氣。
沒過多久,一個丫鬟走來:“夫人,門口來了個乞兒,說是有封信交給你。”
裴依尋取下草帽,坐起身,目露疑惑:“乞兒?”
小丫鬟點點頭,把信交給她退下。裴依尋疑惑更深,連忙拆開信一瞧,臉色立馬就變了。
這封信的落筆者是“子卿”,是賀蘭章寫給她的信。
她也想了信可能是假的,但墨川城裡同時知道她與賀蘭章的人根本沒有。再說誰會這麼無聊,冒充人寫信。
酈陽城破,賀蘭章流落他鄉。可關於他的難處毫無著墨,隻說了一個男人的愧疚。
裴依尋頓時大笑起來:“哈哈哈哈,賀蘭章你也有今天!”
可感歎完了,又覺得可惜。賀蘭章雖然有負於她,卻算得上是一個好官、尤其是對當今世道而言,一個願意與民共進退、同生死的官員,簡直比國璽還稀有。
裴依尋自詡良心不多,但聊勝於無。心裡想著,若自己現在順手救下賀蘭章,那也算是做了一件利國利民的大事。
若做好事沒有代價,人人肯定樂意為之。裴依尋也是如此,拿著那封信就出去了。
然而門口早已不見乞兒的蹤影,裴依尋又問門口的守衛。守衛隨便指個方向,裴依尋立即追過去。一直走到無人的河岸,也不見半個人影。
裴依尋走累了,雙手一攤,想著,找不到人就算了。剛轉過身,又覺得那畢竟是一條人命,還是一條好人的命,要是死了就太可惜了。
便立在河岸邊,托著隆起的腹部,大聲喊道:“賀蘭章,你要是在附近就趕緊給我出來!”
四周毫無動靜,隻剩一條凍得梆硬的河。裴依尋頓了頓,舉起信喊道:“不是吧!你這道歉也太沒誠意了,至少跪在我麵前,三拜九叩,痛哭流涕,大聲嚎幾句,阿尋,我對不起你呀!”
話音剛落,風也停了。哪怕是冬日,正午的陽光也有些刺人。裴依尋一手擋住眼前的光,環顧一圈,長歎一聲:“好了,好了。我實話告訴你,當年的事我早就不計較了。你先出來,墨川冬夜可比酈陽冷,你小心凍死了。”
這一下,對麵牆角終於響起點動靜。裴依尋目露欣喜,立即走過去:“賀蘭——”
最後一個“章”字還沒出口,她的笑容就凝固在臉上,滿是不可置信喃喃著:“唐閱,怎麼是你!”
唐閱身後還跟著文彥卿與攸樂,唐閱麵如寒霜,他二人,一個麵露難色,一個甚是不屑。
“你和賀蘭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唐閱黑著一張臉,沉聲質問。
裴依尋不明白他乾嘛這麼生氣,硬挺著語氣道:“還能怎麼回事,你既然問了,不是該清楚了嗎!”
唐閱目光震顫,文彥卿趕緊說道:“夫人,你還是親自解釋一下吧!”
不料攸樂冷哼一聲:“嗬,有什麼可解釋的,都被編成戲文四處傳唱了,裴依尋,你可風光了!”
裴依尋受不了他的陰陽怪氣,立刻反駁:“攸樂,你少在這裡編排——”
“你住口!”唐閱一聲厲喝,打斷她的話。
裴依尋身子被嚇得一抖,卻是不甘道:“不是你讓我說的嗎?你想聽什麼?我與賀蘭章自幼相識,山盟海誓?可我又不知道將來會嫁給你,憑什麼要為一個還沒出現的男人守身如玉!”
她這一番話若放在現代很正常,但這不是她的時代。唐閱的臉色鐵青,深邃的雙眸冰冷無情,直直盯著她。整個人恍然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是裴依尋最怕的一類人,冷漠無情,高高在上,掌人生死。
像是當初驅趕她的官差、踹她胸口的靜公主,調戲她的強盜。她珍如無上至寶的生命,不過是這些人眼中的塵土,礙眼了,碾死就行了。
裴依尋終於知道害怕了,下意識後退,卻被自己絆一跤,摔倒在地。而唐閱本來是要去扶她的,卻在行動那一刻,想到她的背叛,因而停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倒下去。
刹那間,除了摔倒的疼痛,裴依尋更感覺肚子也痛得厲害。她想起來,可因為腹部的劇痛,連哀嚎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蜷縮在地上,不斷抽著冷氣。
唐閱立刻意識到不對,慌忙跑過去:“阿尋,你怎麼了?”
文彥卿也是著急:“將軍,夫人已經說不出話了,還是先去找大夫吧!”
唐閱一聽,趕緊抱人。然而裴依尋卻開始掙紮,疼得齜牙咧嘴,還不忘驚恐道:“你走......不要靠近我......啊!!”
她終是痛得大喊起來,唐閱腿都被嚇軟了,不顧一切地抱起人就往前跑,像是自我安慰般,怔怔呢喃著:“阿尋,沒事的,你不會有事的......”
文彥卿一個空手的男人,愣是沒追上他的步伐。
這條街上沒有醫館,他直接抱著人跑回了府裡。有經驗的婆子一眼看出裴依尋這是要生了,趕忙去請穩婆。
唐閱被趕出房間,隻見丫鬟們神情凝重,腳步匆匆,端著一盆盆熱水進去,一盆盆血水出來,屋裡慘叫聲不絕於耳。
他忽然開始後悔,抱著腦袋蹲在柱子邊。若當時伸手去扶,她就不會出事了。
文彥卿趕來時,見他抱頭蹲在那兒,活像一顆柱腳邊冒起來的大蘑菇。這顆蘑菇大抵是礙路的,隻是由於他的身份,進進出出的丫鬟婆子們寧願繞道走,都不敢出聲提醒一句。
繞過蘑菇,攸樂又跟個柱子樣立在院中央,同樣的礙事,同樣的沒人敢說。
文彥卿緩了緩氣息,先是解決了礙事的柱子,拽著攸樂走到唐閱麵前,安慰道:“將軍,女子生產大抵如此,你不必驚慌,夫人會沒事的。”
唐閱這才抬起頭:“當真?”
文彥卿想了想,要是說實話,估計唐閱得衝進去。於是點點頭,頗為認真道:“真得不能再真!”
意思就是假得不能再假。
於是唐閱終於肯站起來,沒那麼礙路了。攸樂一聽人沒事,又開始冷嘲熱諷起來:“切!裝模作樣!”
三人各懷心思,杵在門外等著。太陽高掛,日落西山,金光萬丈,房間裡終於響起聲聲嘹亮的啼哭。唐閱一身的憂慮在這一刻全化作興奮,抱起攸樂就喊:“我當爹了,我當爹了......”
文彥卿很想挑一挑他這話裡的語病,不過看著兩人興奮的樣子,就沒去掃那個興了。不一會兒,穩婆抱著孩子出來,向唐閱道喜:“恭喜將軍,是位小少爺!”
“讓我看看!”唐閱迫不及待湊過眼兒去,卻在看見孩子的一刹那變了臉色,冷冷道:“這不像我!”
屋裡的裴依尋才從鬼門關裡爬出來,氣都還沒來得及喘一口,就聽見門外唐閱的這句話。
她心一沉,腦海隻剩下兩個字:
完了!
古代可沒有親子鑒定,要是唐閱懷疑孩子身份,那她和孩子估計都得浸豬籠。一想到這些,裴依尋又昏了過去。
門外的穩婆見怪不怪:“將軍不知,孩子生出來都是這皺巴巴的樣子。要過幾日長開了,才能看得出來像爹像娘。”
繈褓裡的孩子一直哭,唐閱有些心煩,想要進去看看妻子,又被穩婆攔住去路:“將軍萬萬不可,夫人才生產完,不能見風。”
唐閱不太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卻明白自己不該進去,就伸著腦袋,從門縫裡覷幾眼,什麼也沒覷著,才縮回脖子問:“她沒事吧?”
穩婆笑道:“沒事兒,沒事兒,夫人剛生產完,正休息呢。”
得知人沒事,唐閱心裡的石頭總算落地。冷風一吹,他這才感覺身上全被汗打濕了。孩子的哭聲小了些,他心裡的煩悶卻更盛。原地佇立片刻,忽而一聲不吭地轉身離開。
他走了,剩下兩個男人更不該立在這兒。
接下來幾天,唐閱都在軍營裡。
裴依尋不知外麵的情況,她隻記得唐閱說的那句話,一醒來就嚷嚷著要自己的孩子。奶娘趕緊把孩子抱給她,結果她不僅沒高興,還哭得撕心裂肺。
“你怎麼就不能像姐姐那樣,爭氣一點!”她抱著孩子哭著說道。
想起過去,唐桑曈就是憑和父親一模一樣的眉眼,得到唐閱的承認。然而現在,懷裡的孩子全身通紅,皺巴巴的,毛發稀疏,一點看不出唐閱的樣子。
裴依尋又想起過去聽到的八卦,城裡某戶員外家的小妾,與人偷情被抓,關進竹編籠子裡沉潭。當時裴依尋還和鎮上婦人罵那員外不是人,又慶幸自己當初沒做成富商的小妾。
越是有錢有權的人家,女子越是不自由,如一件玩物,被人交易來去。
可如今,她依舊沒錢,而唐閱卻越發闊綽了。比當初把自己小妾浸豬籠的員外還要富有。
她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就是下一個被浸豬籠的女人。整日都在憂心此事,茶飯不思,覺也睡不好,一直渾渾噩噩的。
隻有一件事特彆清醒,決不能把自己孩子交給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