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山林是鬆林,綠色綿密的鬆針托著白雪,如托一團雲,彆有一番景致。地上也是雪,慕容麒找到一塊樹下石頭,上麵隻墊了一層淺雪。他輕輕拂去,坐於其上。
鬆如瓊,雪如雲,公子如玉,恰似天上一角摘到此處。
樹上的雪簌簌而落,慕容麒接住一點,還沒等它們化成水,就聽前方士兵厲喝:“什麼人!”
他神色一緊,起身看去,山林裡突然出現個人影。白天雪地,玄衣長槍,少年肅然冷漠,如這淒寒的冬日,正是南宮的徒弟——蒙衝。
蒙衝挽動長槍,身影迅疾如電,氣勢恢弘如雷,直奔慕容麒而來。士兵們不敢大意,即刻拔出刀劍應對。可還沒來得及出招,就被蒙衝一招斃命。
對方的速度實在太快,不過轉瞬,就來到慕容麒身前。
慕容麒被驚了一跳,隨即凝神質問:“你是——”
蒙衝毫無遲疑,一杆長□□去,截斷他的疑惑。
刹那間,溫熱的血染紅寒冷的槍尖,一滴一滴落在純白的大地上,綻開一朵殷紅的花。
蒙衝驟然收槍,血如泉湧,慕容麒身影搖晃了下,撞在身後鬆樹上。枝丫上的雪簌簌而落,染白了烏發。他胸口有著痛意,卻不是很厲害,給了他慢慢思考的餘地。
他攙扶著樹乾,緩緩坐下,思緒回到過去皇宮裡。杜家出自舒州,母妃常常抱著年幼的他,說起舒州的風光。
那裡有一座城,城東有一座古宅,古宅的西苑裡種著一棵棗樹。夏天結束了,棗子就慢慢成熟了。紅彤彤的棗子,像一顆顆紅瑪瑙。風一吹,丁零當啷。
母妃一直說那棗子很好吃,慕容麒卻從未嘗過。
他目光逐漸黯淡,卻露出一絲可惜。他本想到舒州後,就帶著計無傷去嘗嘗那棗子。
看樣子是此生無緣了......
樹下的公子緩緩合上眼,如睡著了一般,鬢角的青絲微微搖曳。蒙衝從袖口裡抽出一截扯爛的衣角,放於他垂落的手心,頭也不回地轉身提槍離去。
雪慢慢落下,掩去了雪地上的朵朵紅梅,也給睡著的人蓋上一層柔軟的薄被。
計無傷領兵趕回,一眼看見的,便是坐在樹下閉目沉睡的慕容麒,身上的狐裘正好遮蔽了胸前的傷口。計無傷大鬆一口氣,急忙走過去,單膝跪下,卻正好跪在那朵被雪掩蓋的紅花上。
他聽到薄冰碎裂的聲音,下意識低頭一瞧,正好看見隱隱的紅色。伸手撈起一片冰,還沒看仔細,就在他手裡化成一灘血。
計無傷的手開始顫抖,僵硬地抬起頭,重新望向眼前睡著的公子。
“殿下!”他輕輕呼喚著,生怕驚擾了那人,更怕他不肯睜眼。
樹下公子未動,細長的睫毛上掛了雪,已經睡去許久。
“殿下!”計無傷忍不住大喊一聲,抓住那人的雙手,卻隻握住一片冰冷。
他終是明白了,樹下的公子早已死去。他雙腿跪地,緊緊握住那雙手,把頭埋在那人膝上,聲音隱忍而淒涼:“殿下,殿下,殿下......”
往昔一幕幕隨著這一聲聲殿下,不斷在計無傷眼前閃現。
那個縱馬踏碎他破碗的恣意少年,那個蜷縮在狐裘裡輕咳的病弱公子,那個掙紮著想要爬破廟、被他的玩笑氣得滿臉通紅的倔強薄臉皮少爺......以及最後不計一切,給他賜名、讓他新生的尊貴皇子。
他曾那麼認真,那麼鄭重地立下誓言,可那人還是慘死在他麵前。
士兵們想勸他,又不知能說什麼,正猶豫之際,有人忽然看見慕容麒手裡拿著個東西,便趕緊提醒道:“將軍你看,殿下手裡拿著什麼?”
計無傷這才抬起頭,撿起慕容麒手心的破布。他和北丘軍打了這麼久,一眼便認出,這是慕容珀親衛軍身上的東西。
明明之前,慕容珀才傳信與他,會善待殿下。沒想到背後竟故意引開他,下此黑手。
計無傷雙目通紅,寫滿恨意,猶如剛從地獄爬出來的青臉羅刹。他攥緊布條,手背青筋鼓起,指骨仿佛要迸裂開來,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慕容珀,我計無傷定要你血債血償!”
雪慢慢停了,計無傷輕輕拂去慕容麒身上的雪,抱起長眠不醒的人,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前去。
士兵們的心情亦是低落,茫然無措地跟在計無傷後麵。他們要去哪兒,慕容麒一死,似乎一切都沒有意義了。
恍然間,寂靜的林子裡熱鬨起來。
一隊兵馬攔住眾人的去路,領頭者正是之前殺掉慕容麒的蒙衝。他騎著雪白的駿馬,一身玄衣,居高臨下俯視眾人,不屑說道:“哼,喪家之犬!”
計無傷麵無表情,撩起眼皮問了句:“你要去哪兒?”
蒙衝得意一笑:“自然是去對付北丘慕容珀。”
計無傷瞥了眼他身後的軍隊,又道:“以你這點兵力,對付不他。”
蒙衝腦袋一歪,輕笑道:“怎麼,你個喪家之犬,還知道這些?”
計無傷垂眸望著懷裡睡去的慕容麒,平靜說道:“朝廷勢微,天下皆知。我手上有三萬兵馬,願助朝廷平定天下。”
“天下沒有免費的東西。”蒙衝翻身下馬,一副年少輕狂的樣子,“說吧,你的條件是什麼?”
林子裡起了風,計無傷額間亂發拂動,那雙眼睛卻堅如磐石,閃耀著激烈的仇恨火花。殿下讓他投靠墨川,可他等不及了,他現在就要慕容珀死無葬身之地!
“第一,我要你們將殿下厚葬於舒州。第二,我要慕容珀屍骨無存!”
蒙衝年輕,還不會像其師父那樣掩蓋情緒,眼角緩緩露出一絲得逞的笑容:“沒問題!”
令宜安計無傷歸順朝廷,這是師父給他出的計策。隻有慕容麒死在北丘慕容珀手中,計無傷才會死心塌地為朝廷賣命。
有了宜安的兵將,朝廷便有了和其他皇子相爭的實力。
......
慕容麒一死,計無傷投靠朝廷,率領三萬兵馬,與墨川五萬、昌原三萬,共計十一萬兵馬,征討北丘反王慕容珀。
此戰曆時一月,慕容珀不敵,一路敗退,最終於淳嶺兵敗自戕,屍首落於滄江不知所蹤。
戰事結束,慕容徹欲占宜安十三城,怎料後院起火,劍州趁機攻打昌原,已奪下餘饒、長昌二城,慕容徹隻得班師回昌原救急。
墨川出力最多,以戰功相要,求綏州一地七城。墨川大軍在旁,朝廷拒絕不得,隻得同意。
此戰朝廷獲利最大,吸納了慕容麒、慕容珀兩位皇子實力。可還沒高興太久,就聞墨川攻打昌原。
當時唐閱還沒回到墨川,領兵者是昔日慕容華舊部——鄭峰。
墨川的雪要小許多,裴依尋身子不便,沒能在院子裡種些什麼,現下看著荒蕪的院子,心裡總覺得可惜。
唐桑曈倒是開心,她新認識了些夥伴,日日跑街上去玩。裴依尋不便相陪,丫鬟婆子們又招呼不住她。於是攸樂垮著一張臉,天天陪她出去玩。
當然,攸樂隻會對裴依尋沒個好臉色,在唐桑曈麵前,他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玩得老開心了。
裴依尋無聊時也會琢磨,為何攸樂隻會對她擺臉色,最後還沒得出個結果,就聽聞墨川軍凱旋的消息。
她想出去迎接,奈何街上相迎的人實在太多,下人們怕她意外,說什麼都不準。裴依尋犟不過這些人,隻能坐屋裡懸懸而望。
瓦上的雪化一層,院門前終於熱鬨起來。裴依尋聽到動靜,麵色驟喜,一開門,就見唐閱抱著女兒立在門口,抬起手,一副正準備扣門的架勢。
夫妻兩人都愣了下,倒是唐桑曈開心地拍手:“娘,爹回來了!”
是的,他回來了。風塵仆仆,肩上的雪都還沒來得及拍去,臉上的胡子都快掛到耳朵上。裴依尋嘴唇微動,半天擠出一句:“你該刮胡子了!”
唐閱恍然回神,垂頭瞧了瞧鞋尖,頗為不好意思道:“抱歉,我忘記了!”
他把唐桑曈放下來,扭頭往後走去:“我先去收拾一番。”
“哎,不用了!”裴依尋拉住他的一隻衣袖,“這裡也是你家,進來收拾一樣的。”
唐閱身影微頓,目光最終定在她的腹部:“你身子不便,莫要操勞了。”接著逃也似的離開此處。
裴依尋覷著他的背影,揪著衣角不滿地低聲抱怨:“切!我又不是老虎,跑那麼快做什麼!”
然而唐閱逃離此處並非是害怕,而是因為窘迫。他以為裴依尋那句話是在嫌棄,又不想在心上人麵前丟臉,這才慌忙逃走,打算換一副麵貌後,再來和妻子見麵。
隻是等他改頭換麵重新來過後,機會已經沒有了。那扇房門緊緊閉著,屋裡沒有燈,黑漆漆一片,沒有一點聲音。
唐閱幾度抬起手,正欲扣門,又慢慢把手放下。夤夜更深,夜寒霜重。他輕輕歎一聲,頗為落寞地離開這個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