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為籌備喜宴,砍儘了山上的斑鳩樹。望著那堆得山一樣高的斑鳩枝丫,裴依尋終於明白,為何城裡百姓們都不願幫忙了。
原來這位縣太爺不僅可恨,還十分可厭。
裴依尋已是身在賊船下不得了,索性用那些斑鳩葉來練自己手藝,搓了一天,唐桑曈嚴肅地點點頭:“娘,爹說你以前是千金小姐,現在看來,一定是真的。”
“說人話!”裴依尋戳了下女兒的額頭。
唐桑曈即刻變出一副愁眉哭臉,吐出舌頭,刮下來一團咽不下去的斑鳩豆腐。裴依尋有些不相信:“真有這麼難吃?”
“娘要是不信,可以試試!”
裴依尋望一眼那碗斑鳩豆腐,選擇避而遠之,同時希望明日喜宴上沒人吃這玩意兒。
因為斑鳩豆腐放久了會化,須得現做,裴依尋就住在縣府準備明日的喜宴。她忙碌到深夜,正準備去睡覺,路過一小院子時,忽然聽見裡麵傳來幽怨的哭聲。
此時夜黑風高,草叢裡的蟲兒都不叫了,四周都是深沉的寒意。裴依尋忽然打個寒顫,搓了搓手臂上的雞皮疙瘩,搖頭默念:“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可是上過大學的人,怎能相信這些無稽之談——”
話還沒說完,院裡的哭聲更大了。這下裴依尋終於確定,裡麵不是鬼,而是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想是想走的,奈何腳步自個兒望院門那邊轉去了。院門可以打開,裡麵屋子卻上了鎖,燭光隨著哭聲從屋子裡傳來。
裴依尋立在門前猶豫片刻,終是敲了三下門,問:“那啥,你有什麼麻煩嗎?”
哭聲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一片寂靜。裴依尋越發迷惑,輕輕推開門,因為門鎖牽著,隻裂開一條縫兒。
透過那條縫,裡麵紅燭喜字,燒得滿屋通紅,猶如潑了血上去。裴依尋沒看見人,就往前湊,想要趴門縫上看清楚。可突然間,門縫裡閃現一隻布滿血絲的眼。
裴依尋正好撞那眼睛上,頓時嚇得吱哇亂叫。又一隻手伸出來,蒼白乾枯,腕間還吊著個金鐲子。
“救我!”那聲音悲慟而絕望。
裴依尋看著那手,又聽到這聲音,差點小心臟都蹦出嗓子眼兒了。她被嚇得不清,尖叫著跑出這個小院。
後麵女鬼的哭聲越發淒厲,震得夜色都在發抖:“救我!求求你救我呀——”
裴依尋一路跌跌撞撞跑回自己住處,直至把門關上了,心裡才覺得踏實些。唐桑曈望著母親這樣,頗為懂事地問:“娘,強盜打過來了嗎?”
裴依尋下意識搖頭,正要開口,又覺得不對,便張口愣在原地。
若真是鬼,她還跑得掉?況且世上是沒有鬼的。裴依尋穩定心神,開始回顧整件事。
那關在屋裡的女子應該是在向她求救。搞清楚這件事,另一個困惑隨即而來,她到底該不該救那個女子?
裴依尋思索一番,不得結果,抱著女兒上床睡覺。燈熄夜靜,女子的哭聲又在她耳邊響起,且越來越大,攪得人覺也睡不著。
這裡不是21世紀,她在社會最底層,隨便一個人都能捏死她,且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她若放跑那女子,且不論那女子是何身份,萬一縣府追查到她頭上,定不會輕饒。打一頓都是輕的,更有可能性命不保。
裴依尋又摸摸自己腹部,那裡有一個小生命正在沉睡,等著醒來叫她娘親。若去幫了女子,誰又能來救她和她的孩子。
便不救吧!
耳邊女子的哭聲越發清晰,她甚至記起那隻眼睛正在流淚。
窗外的夜越來越黑,裴依尋睡得不好,夢裡都是那個可憐的女子。天還沒亮,就醒了。
唐桑曈卻是睡得十分安穩,四仰八叉,還在蹬被子。夏天熱,早上卻有些涼快。裴依尋捏起被子的一角蓋在女兒肚子上,自個起床走出門去。
她在路邊尋到一塊大石頭抱著,古代的鎖不經砸,若她過去,那姑娘還在,且院裡都沒有人,就幫人家一把。若真有彆的意外,那就隻能怪老天了。
然而她還沒走到那院子裡去呢,半路先被縣府的管家叫住了:“裴娘子,你抱這塊石頭是要乾啥去呀?”
天還沒徹底亮起來,剛能看見人的輪廓。裴依尋感受著懷裡沉重的石頭,又望望眼前的模糊人影,平靜道:“壓酸菜!”
管家搖搖頭,這些窮人真是沒救了,一塊破石頭都要占便宜。
“一塊石頭而已,河裡不是沒有。你先放下,趕快隨我去廚房準備。要是耽誤姑爺迎親,有得你好受的!”
管家說著,自顧自往另一條路走去。裴依尋回望一眼那座小院,心裡忽然覺得遺憾。但她就是一個普通老百姓,能做就這些了。她丟掉石頭,隨管家而去。
太陽剛在山頂上冒出一條縫兒,新郎官就來了,吹鑼打鼓,好不熱鬨。可街上一個人都沒有,風吹著破籮筐滾過去,這份熱鬨就變成了詭異。
縣官戰戰兢兢立在前門準備迎接女婿,裴依尋和一幫廚娘在後院忙著備菜上菜。等桌上佳肴擺好,她終於得空休息一下。
人都喜歡湊熱鬨,裴依尋和其他人一齊來到前院,想要看看新娘子。那幾個婆子是愛嚼八卦的,一邊墊起腳尖往人群裡看,一邊議論著:“唉,可惜了。咱們小姐二八年華,居然要委身一個強盜。”
“彆說了,那強盜願意娶,就偷著樂吧!要是被搶上山去,才是生不如死呢!”
“要我說,幸虧我們生得早,沒生在這亂世,還能保一副殘軀。”
幾人議論到這兒,隻剩下一聲沉重的歎息。
裴依尋想起自己嫁給唐閱時才滿十八歲,還感歎生不逢時,居然來到這麼一個落後的時代。如今看來,她還算幸運的。倒是今日的新娘,一輩子都沒出過家門,卻要去山上做那強盜的壓寨夫人。
真讓人唏噓不已!
今日來客,除了在縣衙當差的,就是剛來的這波強盜。他們可不會客氣,屁股一挨著板凳就開始胡吃海塞,掄起酒壺就往嘴裡倒。
“呸!”不知誰嘗到了裴依尋做的斑鳩豆腐,氣得大罵起來,“什麼東西,做這麼難吃。”
不過今日是強盜頭子的大婚,小嘍囉們不敢鬨大,把那碗斑鳩豆腐一掀,就算了事。
裴依尋本來提心吊膽的,見他們一副啞巴吃黃蓮的模樣,竟忍不住偷笑起來,心裡頗有些報複後的快感。
沒過多久,新娘子來了,蒙著蓋頭,被兩個婆子攙扶著。裴依尋懷著身孕,不敢擠進去,隻瞥到一隻蒼白的手腕上帶著金鐲子。
頓時,她愣住了。世界驟然陷入沉寂,她仿佛聽到了紅蓋頭下的哭聲,那個嬌弱的新娘哭了一夜,哭到沒力氣了,還要被人攙扶著走到強盜頭子身邊。
強盜頭子獰笑著抱起新娘,像是炫耀自己的戰利品般,在強盜們中間走一圈後,才把人塞進轎子裡。
裴依尋突然開始後悔了,若她早一點過去,是否今日那位新娘就不用出嫁了。
婚宴結束,她失魂落魄地牽著女兒往家走去。強盜們走了,百姓從屋裡出來。漫天霞光照得天地燦然通明,街上卻一派淒慘冷清。路上有些水痕,像是早上新娘落的淚。
這似乎是天下間所有父母的命,眼睜睜看著自己孩子,男的被拉去當兵,成為路邊一具白骨。女的被人搶去糟蹋,生死不知。
若到她腹中孩子出世,這亂世還沒結束怎麼辦?若等她女兒長大,這亂世還沒結束怎麼辦?
當初清蘭鎮的翠鳳,今日祈安縣的縣官都保不住他們的女兒。她裴依尋又何德何能,護得了自己的孩子。
裴依尋明白了答案,不敢再想下去。夕陽下,母女二人遠去,留下兩道長長的影子。
強盜頭子成了縣官的女婿,卻沒有因此放過祈安縣。還以探親為由,頻繁下山。每一次都空手下來,滿載而歸。
強盜們的貪婪是無底洞,百姓們的口袋卻不是百寶箱,總有掏空的時候。官兵們榨不出油水了,就衝進人家裡搜,把家什翻得亂七八糟的,卻連一粒穀子都沒搜出來,便拿拿走院裡的鋤頭柴刀,惡狠狠告訴百姓們,若要回去,拿錢來贖。
但他們能搶走一次,就能搶走兩次,百姓們就算真有錢,也不願去贖。裴依尋家裡也被搜過幾次,搶走了她半袋大米,打翻了櫃子上的糖罐。院裡的菜苗長得好,也被官兵們揪乾淨了,連個根都不留。
幸好她提前得到消息,把另外半袋大米和銀子埋在水缸下麵。院裡的菜沒了,但還有些種子藏在她胸前的小包裡。
灑在地上的糖粒被官兵們踩進泥裡,裴依尋就把泥土裝起來放入水中。等水清了,就把水舀進鍋裡熬乾淨,重新得到一片糖晶。她怕官兵們剿了,將糖片掰成幾塊,用油紙包著藏進枕頭裡,每天拿出來一塊給女兒吃。
祈安縣的百姓們實在掏不出錢了,縣令又把目光瞄向那些僅存的商戶。商戶們跑得快的都跑了,跑得慢的被掏乾淨了,大街上空蕩蕩的,再沒一點人氣。隨便走進一間鋪子瞧瞧,裡麵的貨架比外麵百姓的臉還乾淨。
最後實在沒得搶了,山下強盜跑下來,搶了他老丈人家,護院的家丁和官差都被殺了。縣令蹲在大門前捶胸頓足,哭天喊地,卻無計可施。
百姓隻覺得解氣,紛紛走過去唾一口唾沫。強盜們沒搶那些農具,百姓們就衝進縣府,把自己的家什拿了回來。
縣府裡的下人們沒有阻攔,因為他們也忙著收拾細軟逃命。
整個祈安乾乾淨淨,再也抖不出一粒米來。強盜們轉而去搶彆的地方,於是祈安縣的百姓們反而好過些了。
裴依尋等一段時間,都不聞強盜回來的動靜,趕緊踩著秋老虎的尾巴,撒了點青菜籽兒和空心菜。
空心菜長得快,沒幾天就能揪葉子吃。青菜可以留著過冬,再醃點酸菜,明年早春的菜就有著落了。
她給了甘七娘一些黃瓜種,甘七娘為感激,給她割了一塊菜地。於是裴依尋在祈安縣也有了一塊田地。她很開心,天天帶著女兒在地裡忙活,茼蒿、莧菜、韭菜、蘿卜,和另一片青菜。
然而百姓的生活已經如此艱難了,上麵的權利鬥爭卻還不肯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