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章說,先帝在世時並未立下太子,突然駕崩,也未留下遺詔。先帝共有六子,各個都想做皇帝。
大皇子年長,卻不是嫡出,便拉攏六皇子,六皇子母族手握重兵,鎮守北丘。二皇子先皇後所生,後麵卻有個現皇後生的四皇子。現皇後拉攏三皇子,要扶自己兒子當皇帝。五皇子庶出,但有個世家母族,在朝中頗有威望。
先帝駕崩後,朝堂吵了三日,最終扶了毫無根基的二皇子登上皇位,其餘皇子封王離京。這無異於放虎歸山,得到王位,便有了兵權。再加上新帝軟弱愚善,根本控製不住朝堂,五個皇子全反了。
那就派兵鎮壓吧,可派誰去,先鎮壓誰,又是個問題。滿朝堂都是彆人的眼線,新帝無論點誰的名,都有人站出來反對。
各地守將見朝廷無能,紛紛另選明主效忠。
皇權的鬥爭,百姓永遠是輸家。酈陽離三皇子的駐地不遠,三皇子麵上是支持四皇子,實則都是幌子。他四處招兵買馬,拉攏各地官員,暗中擴大自己的勢力。
賀蘭章不願酈陽陷入戰火,卻擺脫不掉這場鬥爭。三皇子以抵禦蠻夷為由來酈陽招兵。另一邊的五皇子又以鎮壓叛黨為由,征調走酈陽的剿匪軍。
到頭來,酈陽守軍被他們抽得一乾二淨,連一夥強盜都沒法抵禦。
裴依尋聽到最後,不禁埋怨道:“你也太沒骨氣了吧!手裡捏著兵,連個拒絕都說不出口!”
賀蘭章笑笑,頗為無奈:“我若拒絕他們,酈陽必生戰火。蒼生苦楚,百姓罹難,何忍為之。”
“唉——”裴依尋歎一聲,攤開雙手,望著他道:“現在好了,酈陽還不是要生戰火。”
賀蘭章扯了扯嘴角,跟著一歎:“阿尋說的沒錯,匪軍大概後日到酈陽城,阿尋,你明日就出城吧。”
總體來說,裴依尋厭惡這個曾經拋棄自己的人,卻還是有些不忍,問道:“那你呢?”
賀蘭章仰望青天,那裡一片黑暗,無光無亮:“正如阿尋所說,酈陽能有今日,全是我這個太守無能。城中隻剩老幼婦孺,他們逃不了,我更不該逃。”
裴依尋身影一頓,內心深受觸動,思想境界卻沒高到大義凜然站出來說一句:“願與酈陽同生共死!”
她轉過身,留下句:“賀蘭章,你我兩不欠了!”
賀蘭章無聲苦笑,默念道:“阿尋,再見!”
但世界上永遠不乏高尚者,哪怕是田裡目不識丁的農夫。張三虎說,賀蘭太守是個好官,他要留下來。
秦秋又哭又罵,一番無果後,隻能和裴依尋領著孩子們離開酈陽。至此,張家五個男兒,隻剩下一個張五犬。
裴依尋離開第二天,如賀蘭章所料,匪軍來了。那黑壓壓亂哄哄的一片,如滾滾浪潮,鋪天蓋地席卷而來。
賀蘭章立在牆頭,從容冷靜,有條不紊地指揮眾人抵禦匪軍。兩邊都是烏合之眾,終究是酈陽城這邊領頭的賀蘭章聰明些,贏下第一局,守住了酈陽城。
入夜後,他不敢下城牆。裴茂德便帶著兩個丫鬟走上城牆為他送飯。飄動的篝火之下,裴茂德溫婉嫻淑,仔細擺著菜盤。
賀蘭章望著自己的夫人,嘴唇微動幾下,歎道:“夫人,你該離開酈陽的。”
裴茂德開始為他盛飯,柔聲說著:“大人放心,拙兒我已經送出去了。”
“那你呢?”賀蘭章又問。
裴茂德把碗筷遞到丈夫麵前,目光溫柔而堅定:“我知大人當初娶我,是因為我像姐姐。故成婚以來,我一直學姐姐的樣子。如今姐姐走了,我沒走。這是我第一次沒有學姐姐,也是第一次,大人看我,不是看姐姐,而是在看茂德。”
“大人,茂德是你妻,此生不離不棄。”
賀蘭章目光一顫,望向那些飯菜說道:“你也吃點吧!”
裴茂德搖搖頭:“多謝大人關心,我吃過了。”
她帶來的那兩個丫鬟是一對雙生子,名為玉窈和玉窕。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美人,顧盼生姿,傾國傾城。當初裴老爺為了取悅那些當官的,買了不少美人。這對雙生子,自打繈褓就入裴府,本是裴老爺最珍貴的花瓶。
女兒嫁給太守後,他怕女兒失寵,就讓這對雙生子做了陪嫁丫鬟。一般主子沉穩,丫鬟便跳脫。玉窈玉窕兩姐妹無聊,點起個火把跑城樓邊看下麵的匪軍。一邊看,一邊相互取笑。動靜實在鬨得太大了,惹來主母一聲輕斥:“你們兩個笑什麼呢!還不過來收拾!”
玉窈玉窕身子一抖,相互埋怨著小跑過來收拾。在望見賀蘭章時,兩姐妹俱是臉一紅,撇過眼去。
裴老爺是什麼心思,玉窈姐妹和裴茂德心裡都清楚,也不避諱。反正男人總要養一兩房小妾,與其去外麵引來些不知底細的鶯鶯燕燕,不如就選自己身邊人。裴茂德這樣想著,時常命兩姐妹替自己伺候丈夫。
奈何賀蘭章此人特彆怪,看人不看臉皮,先要與人談一番,若相談甚歡,就引為知己。若談不了幾句,就覺得此人乏味無聊,再也不想見。
玉窈兩姐妹識字,卻沒讀過幾本書,與賀蘭章毫無共同話題。久而久之,賀蘭章視這兩朵美人花,就跟看路邊雜草一樣,哪怕坐他身上了,都覺得礙事兒。
此刻也差不多,兩姐妹收拾好了,他立刻揮手趕走兩人,對自己夫人好聲道:“夜深露重,夫人回去休息吧!”
裴茂德知道自己勸不了他,卻還是要多嘴一句:“大人,你也記得早些休息!”
賀蘭章點點頭,等人走了,又去挨個視察守城的官兵有沒有打瞌睡。他這番小心,就是怕匪軍半夜偷襲。
可俗話說,越是怕什麼就越是來什麼。淩晨天還沒亮,正是人最困的時候,匪軍發動偷襲。
城樓上的戰鼓敲響,轟隆隆的聲音,如悶雷在天際翻滾,震得人心惶惶難安。然而這般急促巨大的聲音,都沒能震醒城牆下的士兵。
或者說,他們永遠醒不過來了。
難民群裡有匪軍的內應,趁著夜色,抹了守城門士兵的脖子。他們打開城門,匪軍如洪水撲湧而入。
賀蘭章立即率領全部兵民鑄成一道血肉大壩,試圖阻攔洶湧的洪水。兩邊接觸的一瞬間,廝殺聲陣陣而起。人們將心裡的害怕化成憤怒,變成一個個殺紅眼、不知疼痛的怪物,揮舞著手中武器,怒吼著撲過去,誓要與敵人同歸於儘。
眨眼間,城牆下的街市就成了人間煉獄。太陽還未升起來,大火卻燒起來了,明亮的火光照映著煉獄裡的每一個惡鬼。萬鬼撕咬哀嚎,濃烈的血腥味和人皮燒焦的味道在空中蔓延。
賀蘭章眼見大火蔓延,又指揮眾人趕快去滅火。本就不多的兵民立刻被分去一半,剩下的孤掌難鳴。
匪軍跟瘋了似的,在大火裡跳起舞來,腳下是血,是肉,是滿地人的屍骨。他們呼號著,呐喊著,撲向僅剩的兵民。
然而就算知道打不過,那些兵民也不願退一步。在他們身後,是熟睡的父母妻兒,若是他們退了,親人便永遠醒不過來了。
他們咬緊牙關,捏緊手中武器,準備最後的殊死一搏。
天逐漸亮起來,大火終於熄滅。焦土殘垣中的賀蘭章一回頭,隻剩下他自己站著。
匪軍個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麵,像是一群在戰場徘徊的惡鬼,豎著一雙惡狠狠的眼睛盯著賀蘭章,仿佛隻要他一動,眾鬼立刻就撲上去將人拆骨入腹。
賀蘭章輕輕一笑,動了下。匪軍們也動了,卻是向兩邊分開。一個衣著整潔的虯髯漢子騎著高頭大馬緩緩行來。
他應該就是這群匪軍的首領,馬停在賀蘭章麵前。漢子沒有說話,賀蘭章身影一晃,立刻跪在地上,叩首而言:“我乃酈陽太守賀蘭章,願奉上金銀萬兩,良布千匹,珠寶美玉百鬥,懇請將軍饒過酈陽百姓!”
當初他敲詐那些達官顯貴就是為今天,若是酈陽守不住,就奉上錢財求匪軍饒過酈陽。
但馬背上的漢子不為所動,冷冰冰道:“攻下酈陽,我一樣可以得到那些東西。”
賀蘭章直起身,抬起頭,從容而笑:“將軍,那些東西在哪兒隻有我知道。將軍就算踏平整座酈陽城,也拿不到那些財寶。”
他明明是跪在地上的,卻給人一種平視對話之感。叛軍首領沉默片刻,又道:“我還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你的命。”
“可以!”
賀蘭章回答得毫不猶豫,叛軍首領不禁一愣:“你不怕死?”
賀蘭章淡然答:“我身為酈陽太守,能為酈陽而死,何嘗不是一種福氣。”
突然間,叛軍首領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大人才是真正的大義之人!”
他翻身下馬,親自扶起賀蘭章,再退後一步,拱手而拜:“在下蒙山項祿,久聞酈陽太守廉政愛民,公正無私,今日一見,可見傳聞不實。大人豈止如此,更是有血性,舍身忘已,即便無兵無卒,亦不肯棄城離去”
賀蘭章反應了一瞬,立刻從容頷首:“承蒙項將軍謬讚!”
項祿大手一揮,豪放無比:“大人不必客氣,項祿當初被狗官逼得落草為寇,一路過來,隻見丟下百姓逃命的官,還沒見過像大人這種舍命護百姓的官。”
賀蘭章道:“聽將軍所言,將軍所為,皆是逼不得已。故請將軍垂憐酈陽百姓,放他們一條生路。我賀蘭章願奉上所有錢財,感謝將軍大義之舉!”
項祿神色微動,眼眶當時就紅了,聲音顫抖:“大人,我項祿念過書,知道什麼是忠信義。您大仁大義,該慚愧的人是我項祿,實屬無顏踏足酈陽,又怎敢收大人錢財。今日,我項祿便在此向蒼天立誓,若無大人允許,今生絕不踏足酈陽!”
聽聞此言,賀蘭章在心裡大鬆一口氣,立即躬身一拜:“多謝將軍大義——”
腰還沒彎下去,就被項祿扶住:“大人不必如此客氣,項某還有一個不情之情,求大人成全。”
賀蘭章心一緊,麵色無謂道:“將軍請說!”
然而此刻項祿卻不好意思起來,憨憨一笑,撓撓頭道:“昨天夜裡,我聽見城樓上有笑聲,抬頭一望,便見兩個美人。項某尚未成家,還請大人能將這兩女贈給我。”
賀蘭章再度放心下來,說道:“將軍,昨夜城樓上的二女正是內人的陪嫁丫鬟。待我與內人知會一聲,將這二人送來與你。”
“好!”項祿正色道,“那我便在酈陽城外等大人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