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1 / 1)

亂世離人歌 麻雀鬨山 3689 字 9個月前

男人們當兵去了,鎮上空了不少。原來飯後聊八卦的壩子上,空蕩蕩無一個人影。夕陽照在皂角樹上,金燦燦的,若起點風,金葉子嘩啦嘩啦,獨自哼著歌兒。樹下的石磨,是沉默的觀眾。

有人從城裡回來,說蒙山的盜匪往酈陽這邊來了。一時間人心惶惶,各家都要進城投奔親眷。張家在城裡沒有親戚,秦秋來問裴依尋,問她願不願意來張家住。

“隔壁方家村有好幾戶都遭搶了,都是家裡沒男人,看樣子是附近的強盜。十裡八村都知道你家裡沒男人,都知道我家男人多,你來我們家住吧,莫遭賊劫了。”

世道一亂,強盜就多了。關於附近村落被劫的事,裴依尋早已聽說,卻無可奈何。

當年,唐桑曈剛出生,裴依尋身無分文,實在活不下去了,隻能抱著女兒來到裴家大門前,求裴老爺救濟。她想,再怎麼說自己也是裴家大小姐,是裴老爺親生的、養了十八年的女兒,裴老爺一定不會不管不顧。

然而世間就有這種無情人,裴老爺連麵都不願露,家丁捏著鼻子趕她走。裴依尋被逼得沒辦法,隻能坐在裴家大門前,抱著女兒哇哇大哭,毫無顏麵地喊著:“爹呀,你救救女兒吧!女兒實在活不下去了......”

最終,裴老爺怕丟人,把她接回裴家,扔在下人住的廂房裡,每日三頓冷飯冷菜,外加一片冷眼。裴依尋厚著臉皮在裴家住了三個月,被自己親生母親——裴夫人,用三兩碎銀,趕出了裴家。

經過這事,裴依尋徹底清楚了,裴家早就不認她了,更不會幫她。如今她空在酈陽有個娘家,卻不如沒有。

秦秋今日送來這番話,無疑令裴依尋有些感動。想不到血脈相連的家人嫌棄她丟人,隔壁經常吵架的鄰居卻願意在她無助時伸出一把手。

她千恩萬謝一番,收拾行李領著曈曈住去張家。

沒過多久,清蘭鎮就遭了盜賊。那夜沒有月亮,伸手不見五指。外麵嘈雜一片,接著就是“咚咚”的踹門聲。裴依尋和秦秋擁著幾個孩子,躲在張家老娘的小房間裡瑟瑟發抖。張家三個男人拿著鋤頭柴刀菜刀,走到大門前對外麵人大罵:“是哪個沒長眼的,大半夜來撞我家門,信不信老子一刀劈死你幾個!”

話音一落,外麵人沒了動靜。接著聲音從隔壁傳來,那是裴依尋的家。

天亮後,鎮上好幾戶人家都被搶了,丟了錢,丟了人。住上街斜口的周豐年家,翠鳳最寶貝的女兒被人搶了。她隻奪得女兒一隻鞋子,便抱著那隻鞋子,捶胸頓足,嚎啕大哭,從街頭一路哭到街尾,從此再不見人影。

張家人為她哀歎一番,端出了早飯。秦秋眼尖,早看出裴依尋有了,每天煮一個雞蛋分成四分,三個孩子和裴依尋各一份。

裴依尋起初不好意思要,秦秋便道:“吃下吧!你肚裡那個要長身體嘞!”

今日的早飯,大家都吃的沒滋沒味兒。一吃完,張家老四就和鎮上學堂的周秀才進城了,一來買點油鹽存著,二來去探探消息。

沒成想下午,隻有周秀才慌慌張張跑回來,連水都顧不上喝一口,拉著張家兩個男人的手說道:“不好了!不好了!城裡在抓壯丁,你家四豚被官差抓去了!”

屋裡的張家老娘一聽,當時就昏了過去。晚上她躺在床上,念了三遍“四兒”,撒手人寰。

張家人來不及為張四豚憂心,就開始操辦老娘的喪事。張家窮,連口棺材都買不起。秦秋想把家裡幾隻下蛋的母雞賣了,好歹添一口薄棺材,莫叫幾個張家兒郎背上不孝的罪名。

裴依尋拿出唐閱臨走時給的銀兩,說用不著賣雞。秦秋不要,她便打趣道:“快接著吧,你把雞賣了,我以後不就沒雞蛋吃了?”

秦秋這才接過銀兩,掩麵拭淚道:“這筆錢算我借你的,等來年,大年回來了,我一定還給你。”

有了棺材,又要找地方下葬。

周秀才不是秀才,隻是早年在城裡念過書,識得幾個字。鎮上便把他奉為秀才,留在鎮上學堂教書。他也看過易經,便從一個遊方道士那裡買了一個羅盤,幫人看風水。

他在山腳下旋了一圈,為張家老娘在半山腰挑了塊風水寶地,說葬在那裡,將來張家必定兒孫滿堂,順風順水。

秦秋在新墳麵前哭得特彆厲害,說著:“娘呀!你占了這塊寶地,一定要保佑大年他們平安回來呀!”

張家老娘下葬了,張家卻沒像周秀才說的那般順利起來。準確的說,整個清蘭鎮都不太順遂。

盜賊是不來了,可城裡回來的人說,這下蒙山的匪徒真要打過來了。鎮上人都想走,可能去哪兒呢?又舍不得地裡的稻子,再有個把月,稻子就熟了。他們想那麼多人都去當兵剿匪了,蒙山的強盜應該打不過來,便留下等著割稻子。

但過幾天,鎮上來一夥逃難的人。清蘭鎮的人見他們可憐,便給他們一碗粥水。難民們感動,主動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們都是蒙山人,盜匪作亂,朝廷派兵來剿匪。然而不過一天,上麵又來命令,剿匪的官兵都被叫走了。聽人說是北丘的六皇子造反,要拉人過去平叛。

盜匪沒人管,一路殺下山,百姓家的男人都當兵去了,剩下孤兒寡母,隻能背井離鄉,逃命至此。

聽他們一說,清蘭鎮的人也要逃命了。

裴依尋糾結半天,終是覺得沒臉沒皮總比沒命的好,告訴秦秋,自己原是酈陽首富裴家的大小姐,可以去酈陽求裴家收留。

來到清蘭鎮這麼多年,即便被欺負得那麼厲害,裴依尋都沒說過自己的身份,如今突然說起,究竟有幾分變故,又有誰說得清楚呢?

秦秋不是猜不出其中門道,隻是眼下走投無路,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張家人簡單收拾一番,和裴依尋去酈陽城,投靠裴家。

果不其然,被拒之門外。

繁華的大街上,人們衣著光鮮,悠閒踱步。唯有裴依尋等人灰頭土臉,提著大包小包蹲在裴家大門前,活像一群要飯的。

直到天黑,外出辦事的裴老爺回來了。裴依尋一見自己的爹,立刻跑過去。卻不料被幾個家丁攔住了去路。她過去不得,隻能推搡著喊道:“爹!我是依尋呀!爹,我是你女兒依尋呀......”

裴老爺背著雙手,信步款款,甚至沒看一眼自己女兒,就那麼走進了裴家大門,還對門口迎接的管家道:“把門口的乞丐趕走!成什麼樣子!”

管家得令,對幾個持棒的家丁使使眼色,那些家丁立刻揮舞著棒子前來趕人。小孩子走不快,他們就是一棒子打下來。幸得張三虎行動快,替孩子挨了一棒子。

這一棒子徹底打滅了裴依尋心底的希望。她回頭看看張三虎肩頭的棒傷,丟掉了心底最後的自尊,領著大家來到太守府麵前蹲著。

沒過多久,太守府的大門打開,中年管家出來,親自迎幾人進去。

想當年,裴依尋第一次見賀蘭章。她坐在一頂軟轎裡,隨母親去廟裡祈福。賀蘭章因為沒錢,被藥店的夥計扔出來,正好攔住她的轎子。

彼時她十二歲,賀蘭章十五歲,卻背得一口聖賢書。她覺得賀蘭章是她要找的男主角,聽說他沒錢為母親買藥,就把身上銀子都給了他。

如今二人再見,被人扔出來的落魄者卻成了裴依尋。賀蘭章是高高在上的太守大人,坐在上位,不怒自威。

裴依尋牽著女兒,同張家人一齊跪在地上,朝他重重磕一個頭:“多久大人收留!”

地板是紅木的,光亮如新。他們灰暗得就像塵泥,跪在這兒都是臟了地板。裴依尋有些自慚形穢,越發不肯抬頭看賀蘭章。

唐桑曈年紀小,不懂事,睜著一雙大眼睛望著賀蘭章,天真而懵懂。賀蘭章內心一動,歎了聲:“天色不早了,你們先下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說。”

第二天,太守夫人來到裴依尋暫住的院子。

說起來,這位太守夫人也是裴依尋的親妹妹,名為裴茂德。裴依尋是穿越來的,與這位妹妹的關係可謂是一碗白開水,寡淡而無味。她們從小生活在一起,卻連個爭吵都沒有。每日見麵就是一句“姐姐安!”“妹妹好!”

裴茂德是裴老爺最想要的女兒,身姿婀娜,花容秀麗,性子軟得像個泥團,溫柔可親,隨人拿捏。而裴依尋呢,看似聽話,實則早就定形了,還沒賣出去呢,就沒了清白。

酈陽城裡的婦人家常拿裴依尋做反麵例子教育自己女兒:看看,這就是不尊父母之命的下場,哪怕私定終身之人高中又如何,還不是不要一個輕浮的女子。

叛逆的裴依尋種下良緣,卻摘得一個苦果。乖巧的裴茂德不爭不搶,終得天賜夫君,從一個商賈之女,升為太守夫人。

不過今日裴茂德不是來炫耀的,她是一個溫柔體貼、聰明懂事的妻子,能看出丈夫對姐姐舊情未滅,便想幫丈夫續上這根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