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一百個清蘭鎮,也不及酈陽城萬分之一的熱鬨。屋舍樓台鱗次櫛比,一條條街穿插一條條巷子,四通八達,猶如一座繁華熱鬨的迷宮。
沿街叫賣聲此起彼伏,長久不消。來來往往的人,青衫墨客,販夫走卒,什麼身份的都有,甚至有兩個穿著打扮明顯不是中原人士。
如此一來,衣著寒酸的唐閱一家也成了芸芸眾生中的一員。唐桑曈被攤子上的亮飾吸引住了,身子不斷往那個方向靠。唐閱抱著她,怕她摔下去,自然而然停在攤子前。
攤子上擺著朱釵簪飾,難得老板是個女人,模樣四十來歲,穿著樸素,頭上卻簪著幾朵絨花,樣式和攤子上的差不多,看樣子是特意彆上去給客人展示的。
她見唐閱停在攤子前,立刻笑道:“老爺,給夫人買件首飾吧!”
裴依尋麵無波瀾,這推銷手段和情人節街上的賣花女差不多。尚未走進生活的少女或許還對這些漂亮玩意兒帶有甜蜜的幻想,但對於長年為生計發愁的裴依尋來說,與其花半吊錢買一個華而不實的簪子,不如花幾個銅板買點鹽回去拌黃瓜。
不過曈曈倒是缺兩根發帶,她的眼徑直略過那些朱釵首飾,來到花花綠綠的發帶間,伸出手仔細挑選著。綾羅綢緞色彩豔麗,但價錢肯定不便宜。
裴依尋選來選去,還是不舍最先挑中的兩條晴藍緞帶。她不敢露出一分歡喜,指著那兩條緞帶,似是隨意一問:“老板,這兩條帶子多少錢?”
老板還沒發話,裴依尋先覺得頭上一重,轉眸看過去,隻見唐閱父女望著她笑。她馬上意識到不對,抬手一摸,取下一根簪子來。
榆木做的簪子上點綴著一朵小小的銀桃花。沾點金銀的東西都價值不菲,裴依尋燙手似的,把簪子丟回攤子。
老板笑容更加燦爛,說道:“夫人,這發帶都是湘陽湖綢做的,五十文錢。夫人若是連簪子一起要的話,老身吃個虧,讓你再選一條發帶。”
這個優惠並沒打動裴依尋,她沒時間打扮,簪子買了也無用,便拿起兩條發帶預備和老板講講價。可沒想到唐閱這個缺心眼的冤大頭直接拿起簪子對老板說:“老板,簪子和發帶一共多少?”
“老爺,我給你抹個零,就一兩碎銀。”老板笑得臉都開花了。
唐閱隨手從衣袖裡摸出塊碎銀擱在攤子上,看大小明顯不止一兩。裴依尋眼都瞪直了,若眼神能打人,此刻唐閱絕對是鼻青臉腫。
就算有錢也不能這麼浪費呀!她氣得不行,想把銀子收回來,卻不料老板手更快,轉眼就將銀子刨自己袖裡裝著了。
她不好意思要,隻能在離開攤子後,痛心疾首訓唐閱:“你真是不把錢當個數!連個價都不會講,直接就買了。再說你幾時見我頭上戴簪子了,你買這個不是浪費嗎......”
訓到一半,唐閱突然停下腳步,把簪子往她頭上一插,眉目輕柔,嘴角微彎:“阿尋戴上它那麼漂亮,怎麼能說浪費呢?”
裴依尋臉一燙,即刻旋開眸光,望向左側的人來人往。她終是沒再訓唐閱,也忘了取下頭上的簪子。
長街悠悠,人聲鼎沸。路邊茶攤上的客人們舉著茶杯正在閒談,賣麻糖的小販壓低鬥笠,挑著擔子從裴依尋身邊路過,對街兩個異族人立在攤子前和老板講價,幾個轎夫抬著一頂藏青色的轎子從前麵走來。
人影錯過間,幾道寒光閃爍,飲茶的客人變成奪命的修羅。轎夫們還沒反應過來,就成了刀下亡魂。真正的路人尖叫起來,街上頓時亂成一團,百姓們慌不擇路抱頭鼠竄。裴依尋被人群裹著,腦袋都轉不來,正焦急之際,手上就被塞來個唐桑曈。
殺人現場還在前麵,唐桑曈雖未親眼目睹,卻被慌亂的人群嚇得不輕,如一隻八爪魚般死死扣著母親,扯著嗓子哇哇大哭。
裴依尋更無暇顧及唐閱,隻能先順著人流逃去另一條街。來到這裡,人流被分散。她終於得以從人群中解脫,站在街邊鋪子下,一邊安撫女兒,一邊伸起細頸望著噴湧而來的人流,希望看見唐閱的影子。
時間一點點走著,人越來越少,依舊不見那人影子。裴依尋的心越揪越緊,緊緊皺著眉,安慰女兒的話也變成了安慰自己:“曈曈彆怕,你爹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
就在裴依尋急得快要哭出來時,身後突然想起一聲:“阿尋!”
驀然回首,清風豔陽,簷下銅鈴叮當。唐閱就站在那兒,幾步遠的地方,神色淡然。裴依尋心裡的石頭落地,卻越發委屈和憤怒,走過去就是一錘砸在唐閱胸口,生氣道:“你死哪兒去了!”
唐閱道:“我剛才被人群衝散,現在才找到你們。”
唐桑曈本來沒哭了,可一見父親,立馬撅起嘴,吧嗒吧嗒掉眼淚,張開雙手要抱抱。唐閱接過女兒好聲安撫一番,又摟過裴依尋,開始認錯:“抱歉,阿尋,下次我不會再弄丟你了。”
“呸呸!”裴依尋趕緊阻止他繼續說下去,心有餘悸道,“這種事平生遇見一次就夠倒黴的了,你還想遇見第二次呀!”
唐閱眼神暗了暗,歸於沉默。裴依尋卻不想留在這個地方了,人一害怕,總想回家躲著。她也趕緊拉著唐閱,要回清蘭鎮去。
不曾想,申時還未到,城門就要關了。幾多百姓排在城門前,想抓住這最後的時間出城去。裴依尋站在隊尾,前麵是幾個穿羅衣的商客。他們麵露愁色,正談論著剛才的刺殺。
“葛老,你說轎裡死去的是誰?怎麼官府這麼大陣仗?”
“我也不清楚,隻是聽說,前些日子京城裡來了個劉大人,一直住在太守府。”
“咦?京官來酈陽乾什麼?莫不是來暗訪的!”
“暗訪什麼呀!京城亂成什麼樣了,新帝現在都還沒定下來,誰還管民生疾苦?”
一語落地,商客們都沉默下來。片刻後,也不知誰長歎一聲:“唉——但願天下莫亂,生意難做呀!”
時間流淌,紅日西落,出城的隊伍越來越長。裴依尋心裡焦急,隻覺得前麵的人都是蝸牛,半天都不動一步。
終於,她看見城門了。一排排的士兵執戈守著,邊上還擺著一個半人高的滴漏,因為是木製,看不見裡麵還剩多少水。不過水滴落下的速度比人群流動的速度快多了。
裴依尋看看滴漏,又看看那幾個正在盤查的官兵,巴不得自己衝過去,替官兵們盤查。許久後,輪到商客們接受詢問了。這速度本來就慢,結果那些商客還和官兵們爭執起來。
原是有個官兵搜包裹時,昧了一錠銀子,被眼尖的商客瞧見,馬上就不乾了。他們吵吵鬨鬨許久,還是商客認下這個虧,唉聲歎息地離開此處。官兵手裡甩著銀子,得意地望一眼遠去的商客,回頭開始趕人:“關城門了!都回去,回去!”
裴依尋好不容易排到了,怎麼甘願放棄,心底一急,就抓住官兵的手臂:“大人!滴漏裡的水還沒儘呢!”
官兵眼一橫,立刻嗬斥起來:“好大的膽!竟敢吩咐你爺爺我做事!”
裴依尋趕緊收手,緊跟著道歉,到底是還想出城,小心翼翼抬起頭懇求:“大人,這還沒到關城門的時候,你就放我們出去吧!”
“你個刁民,還不走是不是!”官兵罵罵咧咧,就要去推裴依尋,可還沒碰到人,就被另一隻手鉗住手腕。官兵下意識收手,卻紋絲不動。
唐閱冷著眼,語氣平淡:“拙荊莽撞,還請大人勿怪,在下這就帶她回城去。”
不得不說,唐閱確實有些駭人。身材高大,寬肩窄背,小麥色的臉像被塞上風沙打磨過般,粗獷而立體。漆黑的眸子又像兩顆剛從冬夜裡摘下來的星子,還透著夜的深邃與寒意。幸好裴依尋看不慣他的胡子,早早叫人刮了,否則早被人當做刺客丟進大牢了。
不過他現在的行為也夠張揚的了,官兵心裡懼怕,麵上就更凶狠,大聲嚷嚷著:“好哇!竟敢對老子動手,你莫不是上午的賊人吧!來人呀,把他抓起來!”
幾個執戈的官兵馬上湧過來,後麵排隊的人群一哄而散。裴依尋眼珠子慌亂轉幾圈,頗為無助,隻能攔在唐閱麵前哀求:“大人千萬彆,我相公他不是有意的——”
“太守大人到——”
一聲長長的吆喝打斷她的話,士兵和百姓們趕緊下跪迎接。裴依尋身子一顫,最後定在原地。
即便淪落至此,她心裡居然還殘留著丁點尊嚴,不願跪當年的負心人。她不跪,唐閱抱著女兒也站著。
百姓們自動往兩邊退去,空出一條廣闊大道。卻還是有些擁擠了,數十個手持快刀的官差大步朝前走來,威風煞煞,氣勢迫人。被這群官差簇擁著的人,便是酈陽太守,當年赫赫有名的酈陽才子——賀蘭章。
多年過去,昔日城牆腳下代人寫信的寒門公子終於飛躍龍門,錦衣玉帶,烏帽官靴,溫潤儒雅依舊,隻是眼尾沾染了獨屬上位者的蔑然無情。以前的賀蘭章行步緩緩,猶如在吟詩誦詞。現在的太守大人邁著四方步,疾步匆匆,仿佛是要去緝賊審案。
不過他今日確實來緝賊審案的。當年城牆腳下刁難他的官兵如今一副奴顏媚骨,弓腰諂笑:“大人,您怎麼來了?”
賀蘭章麵色不善,眼死死盯著官兵:“整整一個上午,你們這群酒囊飯袋一個刺客都沒抓到。我不來看看,隻怕那些刺客全跑出城了!”
官兵一邊聽著,一邊連連點頭稱是。等太守說完,他身上也積下一層冷汗,風一吹,透心涼。酈陽城裡當官當兵的,誰都知道太守的雷霆手段。乾的好,提職賜賞。乾不好,立刻卷鋪蓋滾回老家種田。
他好不容易混得個一官半職,自然不願回家重新做赤腳的農夫。官兵心思一轉,立刻指著唐閱,煞有其事道:“太守大人,我們已經抓住了一個,就是他!”
賀蘭章抬眸看去,卻注意到了邊上的裴依尋。
而裴依尋聽見官兵的話,也不得不回眸,欲要辯解一番,再撞見賀蘭章的眼神後,又實在開不了口。
曾經以為滄海茫茫不可填,蒼山默默不可移,於是說遍海誓山盟。誰知滄海桑田,再刻骨銘心的誓言,都化作泡影。昔日的情真意切,隻餘下光影淡淡。
裴依尋恨賀蘭章,是恨其背信棄義。而賀蘭章呢,又是何種心思,誰也不得而知,也沒有知道的必要。她不肯低頭,望著賀蘭章冷聲冷氣道:“太守大人,我相公不過是一介鄉野村夫,連你們這些貴人的麵都沒見過,如何做什麼刺客!”
官兵才惹著賀蘭章,此刻便想獻獻殷勤,馬上嗬斥道:“大膽!誰讓你這麼和太守大人說話的!”
卻沒想賀蘭章目露嫌惡之色,示意他閃一邊去。官兵又起一身冷汗,悻悻退至後麵。賀蘭章獨身走上前,停在唐閱麵前。
唐桑曈有些害怕,抱緊了父親,怯生生喚著:“爹爹......”
“曈曈不怕。”唐閱柔聲安慰著女兒,並未理會賀蘭章。
唐桑曈的眉眼太像她父親了,隻一眼,賀蘭章就清楚了他們的關係。他神色逐漸複雜,佇立片刻,才勉強扯出一個禮貌的笑臉:“幾年不見,曈曈這麼大了。你就是阿尋的相公?”
未等唐閱回答,裴依尋先挽起唐閱的手臂,小鳥依人般靠在他肩上,笑容甜蜜:“太守大人,這就是民婦心心念念的相公。”
賀蘭章臉色更加勉強:“我還以為......”
“太守大人!”唐閱出聲打斷他的話,“現下還未到關城門的時候,拙荊念家,還請太守大人通融一下,讓我們出城歸家。”
裴依尋深情款款望一眼唐閱,隨即轉向賀蘭章目色疏離:“請太守大人通融!”
賀蘭章嘴唇微動,終是把一切情緒埋進心裡,平靜地道了聲:“放他們出去吧!”
不論怎樣,過去始終是過去了。
歸家路上,霞光漫天,青山蔥蘢。唐桑曈趴在父親背上睡著了,櫻桃似的小嘴輕輕嘟著,臉蛋兒染了點霞光,粉嫩嫩的。裴依尋會心一笑,眼睛再沒法從女兒身上挪開。
當年女兒出世時,鎮上人都覺得可惜。男孩兒可以鎮家守宅,萬一唐閱不回來,她將來也有個依靠。鎮上人都羨慕張家男人多,能乾活,能做事,不愁不發跡。但裴依尋卻覺得自己女兒才是最好的,越看越是歡喜,心裡常常感歎:天呐,世上怎麼有這麼可愛的孩子!
她能一個人撐過這五年,也是為這個小小可愛的孩子......
“你認識酈陽太守?”冷不丁的,唐閱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裴依尋驟然回神,不在意道:“前些年的舊事,我抱著女兒去衙門告狀,知道了這個人。”
唐閱不再說話了,他本來就不是多話之人,裴依尋也沒多想。
夜晚,唐閱纏上來,裴依尋才明白:哦,原來他還是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