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院中,李意清後知後覺地疼得直抽氣。
邱郎中看過她的腿傷,神情立刻變得沉肅。
“殿下身上這身傷啊……”
李意清小聲打斷:“邱郎中,能否請您代為隱瞞一段時間,不要讓父皇知曉。”
邱郎中後半句話卡在了喉嚨裡,他嚴肅地看著李意清,道:“殿下既然已經知道微臣是誰派來的,便知道這麼大的事,即便您能說服我,也瞞不住陛下的眼線。”
說得也是。
李意清沒有再為難邱郎中。
室內彌漫著濃鬱的藥味。李意清怕疼,邱郎中先給她用了少許麻沸散,她意識漸漸昏沉,忍不住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腿上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完畢。
傷口被白色的紗布裹了一層又一層,李意清試探性地動了動自己的腿,卻發現自己移動不了分毫。
邱郎中在旁邊坐著寫藥方,看見李意清躺在床上掙紮要動的樣子,連忙站起身走到床邊。
“殿下,你好生在床上養著,切記,傷口這幾日不可碰水,後日同一時辰,微臣會再來給殿下換藥。”
李意清眼巴巴地看向邱郎中,委屈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期待:“那我什麼時候才能下地啊?”
邱郎中沒有說話,隻是冷哼一聲。
李意清第一次瞧見他這副神情,忍不住心底直打鼓。
“少則三個月,多則半年……殿下,您可千萬愛惜自己的身子啊。”
李意清心底盤算了一下,後麵就是五月到七月,她最怕酷暑,想來忍住不出門,還是有可能的。
她鬆了口氣,想起元辭章胳膊上的傷,對邱郎中道:“郎中,駙馬胳膊上也受了傷,您快去給看看。”
邱郎中神色遲滯了片刻,而後才說好。
他處理李意清傷口的時候,元辭章就一直站在旁邊。
等處理結束,他見元辭章胳膊上一大片泅染的血跡,提出幫忙包紮。
元辭章卻隻敷衍一般灑了些消炎的藥粉,隨後不當回事,一頭紮進了書房。
邱郎中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歎了一口氣:“你們這些年輕人啊,總仗著自己的身體好就不愛惜,等老了一身的傷,看你們還怎麼笑得出來。”
李意清看著邱郎中欲言又止的表情,笑不出來了。
他們雖然身負重傷,卻好歹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河堤春會上,多少普通人家的姑娘郎君被一刀斬首,身首異處。
孟氏將牢獄中的亡命之徒作為已用,殺人毫無節製,罔顧了多少條性命。
門外簾子處出現一道人影,隔著綾羅和珠簾,向李意清請示:
“殿下,施知府有事拿不準主意,想請您過目。”
邱郎中本還淡然的眉目忽然帶上急怒,他大聲嗬斥:
“去去去,殿下都這樣了,還要操心這些事呢。施知府是江寧的父母官,若是連這些事都做不好,還不如早早稟了陛下,告老還鄉。”
外頭的小廝不敢應聲。
李意清有意斡合:“郎中,施知府不是一個愛麻煩人的性子,或許是真的遇上了什麼難處?”
邱郎中老神在在地坐在床邊的小凳上,“這我管不著,我隻知道我是個郎中,殿下是我的病人。我管不了心懷蒼生的於光公主,卻要看好我的病人,以免耽誤了病情治療。”
李意清有些無奈。
邱郎中的態度很強硬,誰來說公務,都會被他趕出去。
外頭的施知府聽到了邱郎中的斥責聲,沉默半響,拱手道:“微臣明白了。”
河堤春會出了這麼大的岔子,辦肯定是辦不下去了。
那日傷亡慘重,除卻能一眼認出姓名的屍體,還有些殘肢沒有拚湊完整。
光是安撫那些失去兒郎閨女的江寧父母,都足以讓他焦頭爛額。
更何況於光公主在此受到大災,日後江寧府眾人再想起河堤春會,不會再是草長鳶飛,而是秦淮河上血流成河,漂血浮櫓。
或許如邱郎中所言,他確實不夠資格當好一方父母官。
*
施長青離開後,李意清道:“郎中,施知府這次為了裡應外合,費了不少的力氣。”
邱郎中擺了擺手:“殿下說他好話,我自然願意相信殿下,可是微臣也長了眼睛會看——我眼中看到的,是施長青怯懦不敢行事,他將所有置身險境的情況都給了殿下,而自己置身事外。”
李意清嘴唇翕動:“孟氏勢力盤根錯節,若是他直接傳信京城,估計信還沒過淮河,施知府已經意外暴斃。”
邱郎中:“……”
他看著李意清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道:“孟氏,當真猖狂到了這個地步?”
李意清指著自己的腿傷,“你覺得呢?”
邱郎中閉上嘴巴。
歇了片刻,他話鋒一轉,換了話題,“駙馬已經在寫折子,看他那幅神情,孟氏這次不脫一層皮是不可能的。”
李意清糾正道:“不是脫一層皮,而是斬草除根。”
邱郎中看她說得認真,心底漫上一陣心疼。
“是,孟氏作惡多端,魚肉百姓,這次,必然叫它翻不了身。”
此刻夜已深了,邱郎中伸手將李意清身上的被褥掖好,溫聲道:“殿下腿傷嚴重,今晚怕是有些難熬,早些休息吧。”
他的話音剛落,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報。
“殿下,鹽運使求見!”
又來了!
邱郎中在心底念了一遍自己的名諱,皮笑肉不笑:
“……彆逼我發火,殿下今日傷成這樣,見什麼見?”
一點眼見力兒都沒有。
門外的小廝道:“不是公務不是公務,鹽運使說今日特來拜彆公主殿下。他已經收拾了行李,過幾日便動身前往京城。”
邱郎中道:“好,公主知道了,可以讓他滾了。”
李意清和門口小廝:“……”
沒想到邱郎中還有這樣的一麵。
邱郎中大名邱念慈。念慈念慈,這個名字的由來,可算是有了答案了。
陷入暴躁的邱郎中隻聽得進去李意清的話。
李意清伸手撐著床,“沒事,麻沸散的勁兒已經過去,我現在倒不是很困。竹月,守在城門的廣德軍還沒有走,你明日點上一百人左右,護送鹽運使歸京。”
從江寧回京城,勢必要北上經過潁州府管轄之地。
或舍近求遠,繞道走西邊抑或海路。
鄭延齡怕遲則生變,急著帶上證據遠赴京城,可又怕孟氏的勢力範圍,今日特來來向公主求一道保險。
竹月領了命,轉身準備離開時,李意清忽然扶著額頭道:“記得多篩選幾遍護送人手,廣德軍的雲麾將軍為人忠實,卻是個武癡,不能一味信他引薦。”
比如這次計劃中的都護就是雲麾將軍的力薦。雲麾將軍把這個人誇得天上地下絕無僅有——
說什麼少年家貧出身,被人家買去當了義子,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就被推出去服兵役。後來虧得他自己有出息,一路從普通小兵做到了百夫長。
誰知道那都護包藏禍心,險些釀成大禍。
李意清為自己的大意捏了一把汗。
竹月領命退下後,邱郎中揚袖熄滅了室內的燭火,在一旁的香爐上點上安神助眠的熏香,朝守夜的婢女微微頷首後,拎起藥箱離開了屋子。
李意清躺在床上,本以為自己會因為腿痛而徹夜難免,可是經曆一天的奔波後,她已然累極。
在熏香的幫助下,不一會兒就進入夢鄉。
夢裡的她站在蛇窩之中,嚇得一動不敢動,下一瞬場景陡然變化——典雅的閨房中案上擺放著一隻碧眼金睛貔貅爐,嫋嫋婷婷的煙絲化作一個人形模樣。
那人影隻是一個背影,聲音飄渺:“人生遇波折,如涅槃之火,浴火而重生。”
這話有些耳熟,李意清一時間想不起來誰人曾經說過。
夢裡的她雖然沒有痛覺,卻能看見自己腿上的千瘡百孔,她試探著道:“這應該算是浴火了吧。”
煙絲化作的人影卻沒有回應,不一會兒,凝聚成人形的煙絲紛紛散開。
李意清摸不準這個意思。
忽然一陣外力將她拉扯著她,她被拖下了椅子,一睜開眼睛,隻見婢女一臉擔憂地看著她,
“殿下,可是做了什麼噩夢,怎麼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意清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是在做夢。
她伸手接過婢女遞來的水杯,裡麵隻是一些白水,她喝了好幾口,將咽下去喉嚨間彌漫的啞意。
“也不算噩夢,就是看不懂。”李意清喝好了水,將空著的水杯遞給守在床邊的婢女,輕聲道:“沒事了,都各自回去休息吧。”
婢女輕聲應了聲是,往後退時,看見站在門邊的元辭章。
“駙……”
元辭章伸手在唇邊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婢女立刻收住聲音,朝著元辭章微微頷首,輕聲掩上房門退出去了。
元辭章站在門邊站著等了差不多半刻鐘,才抬步走了進去。
床榻上的李意清已經重新陷入睡眠。
元辭章拿起銅盆打了一盆熱水,將架子上的帕子取下來,沾濕擰乾,輕輕順著李意清。的臉龐擦去臉上的冷汗。
他的動作很輕,呼吸聲也很輕,整個房中最大的聲音來自於燭台上的燭花墜落。
李意清的眉宇漸漸舒展。
元辭章將她的臉上和脖子都擦拭一遍後,默默坐回床邊,一夜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