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慶朝,皇宮。
悠揚的絲竹聲緩緩從一眾淺黃色紗裙的樂伶手中流淌而出,清麗婉約的調子柔和典雅。
入席的賓客都有意無意放低了自己的聲音,生怕一不小心就破壞了這份愜意舒然。
按照宮中以往慣例,太後的壽宴本隻需要皇族宗親內部聚一聚就算完事,但今年科舉,一甲三人儘是少年英才,順稱帝聖心大悅,才有了今日這場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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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寧宮內。
衣著百花金絲朝服的女人一邊幫順成帝整理衣服,一邊輕聲問道:“陛下,今兒太後生辰,清兒她會回來的吧?”
順成帝閉著眼眸任皇後動作,聞言笑了出聲:“清兒前些日子寫信給我,說是已經快到京城,不過在郊邊偶遇桃花林,覺得煞是好看,這才又耽誤了幾日。”
皇後聞言有些吃味,也不幫他整理衣袍了,兀自坐在軟席上,悶聲道:“果然清兒還是和陛下親近,轉眼一年,都不知道給母後寫上一封。”
順成帝心中暢快,但是麵上裝的從容大度:“皇後這也不開心?清兒告訴你我不都一樣,就彆計較了。”
皇後瞪了他一眼。
順成帝率先敗下陣,他走到皇後身邊,伸手拿起皇後的手,放在手心低聲哄著:“時間差不多了,彆讓母後等急了,嗯?”
掌心裡的手觸感柔嫩,白皙潤澤,吹彈可破,一看就是平日裡好生養著的。
皇後抽回手,彆過頭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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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走到宴席上時,太後已經到了,雖然年過花甲,但是在她的身上絲毫看不見歲月留下的痕跡,一身華服襯得整個人精神煥發。
順成帝攜皇後走到近前,語氣溫和道:“母後近來氣色看著好了不少。”
“少了那小猢猻的搗亂,哀家飯用得都香了幾分,怎麼不好?”太後看了順成帝一眼,“可說哪天回來?”
順成帝訕訕道:“這幾日母後壽誕,清兒必會趕回來。”
太後聞言,本平靜的麵色綻開了笑意:“都入席吧。”
順成帝鬆了一口氣,揮手讓跪拜的臣子命婦起身。
席上一片和樂,絲竹縷縷,觥籌交錯,歡聲笑語不斷。
忽然,一個內宦快步越過眾人,走到順成帝身邊,附耳小聲說了幾句。
太後本正在和上前問禮的安國公夫人交談,見到這一幕,忍不住側頭問身邊的皇帝:“何事這麼開心?”
順成帝沒有隱瞞,笑道:“清兒已經入了城門,說是給您準備了驚喜,討您歡喜。”
“小皮猴子,終於在外麵待不住了,”太後佯裝皺眉,“要是乖乖在哀家身邊待著,學得銘華大長公主幾分端莊雍容,哀家便心滿意足了。”
順成帝心疼女兒,連聲為女兒開脫道:“清兒知道分寸,不過稚子心性,無傷大雅。”
“清兒這麼個性子,全是你和皇後給慣的,”太後不悅道,“清兒本是大慶尊貴的嫡公主,原先就常被朝臣彈劾,現在怕是更……”
太後話音未落,一道璀璨明亮的光束猛然升上天空。
“咻——”
“快看,哪來的煙花啊!”
“瞧這個方向,是玄武門那邊。”
“往年的煙花都是固定的,今日倒是覺得圖案很像桃花,這莫不是司禮監的巧思?”
底下官宦女眷目露驚奇,興奮地交談著。
順成帝也被煙花吸引了視線,緩了會神,問身邊的皇後:“這是你的意思?”
皇後微微抿唇,忽然想到了什麼,目光輕柔地看著漫天的煙花。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1】。此等美景巧思,陛下以為是誰的手筆?”
未等順成帝反應過來,一個小太監匆匆朝這邊跑來,氣喘籲籲,聲音中有遮掩不住的興奮:“陛下,娘娘,公主回來了!”
皇後當即站起身子,認出眼前小太監正是李意清的近身仆侍洛石,連忙問道:“清兒到哪了?”
洛石站定,彎腰扶著雙膝,喘著氣道:“娘娘,殿下她、就在後麵呢。”
皇後立刻凝神朝後望去,一道燦金色宮裝的身影提裙而來。待走近了,才看清來人一張明豔鮮妍的麵龐,皓齒明眸,粲然如珠。
一年多的在外遊曆,非但未洗去她身上的矜貴,反倒多添了名門貴女中不常見的英姿颯爽。
“孫兒拜見皇祖母,祝皇祖母壽誕祥康,福壽綿長。”
李意清朝坐在上位的太後拜禮,不等回複,站了起身,回身指著夜空花火滿麵笑意:“皇祖母,父皇母後,此煙花名為‘歲歲今朝’,是清兒雨中逢花親筆所繪,好不好看?”
太後輕輕搖頭,嘴角卻是控製不住的笑。
“偏生你最古靈精怪。”
皇後則不像眾人一樣被空中的煙花吸引視線,目光溫和地落在李意清身上。
細心如她,很快就發現女兒瘦了,皮膚也不如以往白皙光潔,想來在外吃了不少的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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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台上的歡聲笑語,一派和樂,底下的朝臣宗親卻在得知這是意清公主的手筆時,紛紛變了臉色。
鑒於順成帝都在,官宦女眷們不敢明目張膽大聲議論,隻敢私下裡小聲交談。
“意清公主怎麼回來了。”
“想來也是,這種奇技淫巧,偌大的皇城中還有比她更擅長的嗎?”
“這意清公主身上怎麼了?”
“你家大人剛剛從益州郡調任,自然不知道這位大名鼎鼎的意清公主,”婦人壓低了聲音,“陛下仁和,皇後娘娘德賢兼具,這位公主誰也不像,滿肚子離經叛道。”
另一個婦人道:“何止是離經叛道,聽聞公主年少時張揚妄為,十歲的時候養了一隻海東青,把還在懷孕當中的賢妃娘娘驚到了,險些難產,幸好先祖庇佑,五皇子才能順利誕生。”
“十三歲與焦陽伯府的小公子比賽騎馬,害的那位小公子在馬上摔斷了腿。”
“去年的時候,更是將在張太妃身邊養病的月陽郡主害了,聽說郡主病弱至今難以下床。宗親參了幾十本奏折,她實在沒法,才出宮避風頭的。”
從外地調來的婦人顯然不知情,捂著嘴驚訝:“竟然有這些事!”
“還不止呢,被她盯上,準沒好事兒,”婦人使了個眼色,隱晦朝上頭看了一眼,“可誰讓人家是公主呢,每次犯錯不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誰敢追究?”
“誰說不是,原先月陽郡主一事,陛下盛怒,後來她走了不到一月,陛下便轉變了態度,將彈劾的折子儘數駁回。”
幾人說著,暗自看了眼前排的月陽郡主的座位,那裡空空如也。
月陽郡主身體孱弱,向太後送禮後便早早離場。
若是讓她瞧見意清公主一回來這麼大的排場,怕是又要難受一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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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臣婦誥命的竊竊私語,自然沒能傳到上座。
這場絢麗的煙花,足足持續了一刻鐘,才落下帷幕。
太後難得如此高興,侍候太後幾十年的蕭嬤嬤溫聲道:“公主殿下,太後娘娘在慈寧宮常念叨你。你快些上前來,讓太後娘娘好好瞧瞧。”
李意清走上前,太後看著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
這一笑無端讓李意清生出幾分害怕,她看著太後巍然不動地撥著手中的珠串,悄悄側目看向站在一旁的順成帝和皇後。
皇後聽到了一些風聲,接收到女兒投來的視線,避而不見。
順成帝露出一個愛莫能助的笑,剛準備用唇語囑咐她幾句,便聽到太後清了清嗓子。
“清兒今年十七了吧。”
太後垂眸看著李意清鬢角的碎發,沒有滿頭珠翠點綴,卻朝氣靈動、脖頸挺直,像一朵正在綻放的鳳凰花,耀眼奪目。
半響,太後問身邊的蕭嬤嬤:“今年魁首,是左相元家的……”
蕭嬤嬤立刻接話道:“是左相的嫡長孫,姓元,名辭章,今年剛好滿二十,殿試後陛下就派人宣了官職,也賜了字,叫伯懷。”
“懷章弄詞,言諫中正,看來陛下極為看好這位才俊,”太後頷首,轉身對一旁的順成帝道,“元家那孩子,哀家見過幾麵,最是知禮。祖上來自江寧一帶,百年積韻,氣度不凡。哀家瞧著,與清兒甚是般配。”
太後停下手中撥動的珠串,笑了笑:“皇帝覺得呢?”
順成帝朝台下看了一眼,左相官職高,僅位在幾位親王之後。
因此,他一眼就看到了已經白發蒼蒼的左丞相和坐在他身邊的兒孫。
元辭章有功名,有名望,京中人人稱讚,是夫婿良選。
順成帝張了張口,一句“甚好”卡在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轉而問身邊的皇後:“皇後覺得呢?”
皇後露出恰到好處的笑意:“臣妾但憑母後和陛下做主。”
李意清站在一旁想要開口,卻看到太後身邊的蕭嬤嬤朝她搖了搖頭。
太後此舉,並非一時興起,而是早有謀劃。
李意清隻好噤聲。
元辭章年少時做過太子伴讀,李意清是見過這個人的。
他性情高潔,待人淡漠,儘管同窗三年,卻總不像他人一樣親近隨和,反而帶著時刻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疏離。
元相是個純臣,他教導出的兒孫自然也像極了他的行事作風。
可是年少時的太子伴讀身份,在朝中本身就是立場的象征。況且當今太子殿下文韜武略,即便是嚴正如周太傅,也不住誇讚。
故而,元辭章在李意清的心目中,除了是朵遺世雪蓮,更是迂腐呆板、不懂變通、滿口隻會“之乎者也”的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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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什麼時候,台下議論的聲音小了下來。
太後見皇帝沉吟不語,開口道:“皇帝,今日不談哀家誕辰,隻談恩科納賢。狀元既已金榜題名,何不喜上加喜,天子賜婚。”
聽懂太後意思的朝臣官宦紛紛心中盤算。
大慶朝不講究駙馬參政與否,若是能被天子選中,那才是真的做了乘龍快婿。
體麵尊貴不說,光是年節進宮覲見,便能讓陛下忘不了這個人。
隻是——
有膽大的朝臣抬頭朝上看了一眼,太後是有意於賜婚意清公主和元家長孫。
那可是意清公主,元相累世清流,家風端正,數他帶頭彈劾的次數最多。
真不知道是福是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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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成帝眸光微動,半響,終於下了決斷。
“公主意清,性情溫良,孝慧聰穎,著封為於光公主。狀元辭章,通曉經世,達理明事。二人年歲相當,才德相配,特賜婚於二人,結成百年之好。”
順成帝的聲音說大不大,卻足以讓眾人聽得一清二楚。
內宦傳呼聲一聲接著一聲,即便是離高台最遠的朝臣也足以聽清這道賜婚旨令。
年過古稀的元相起身,枯槁的手扶著拐杖,閉了閉眼,朝皇帝跪下。
“老臣,叩謝皇恩。”
順成帝抬了抬袖子,立刻有人扶起元相。
“意清和辭章的婚事,禮部和司天監共辦吧。”順成帝視線轉向元相一邊,不急不須道:“意清頑劣,還望元相費心……多多擔待。”
最後一刹那,順成帝將本應脫口而出的“費心教導”改成“多多擔待”。
聽到轉音的眾人不禁咂舌,孫媳侍奉親長、聽取訓話,本就是應儘之義,可是皇帝何其偏愛,不忍讓李意清受到絲毫委屈。
元相繃住了臉色,道:“臣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