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湖水漫過身體,麻木和疼痛被冰涼覆蓋,沉悶的窒息感襲來,裴溪沒了力氣,他任由自己向下沉沒、墜落……
等到再睜開眼睛,裴溪朝發現自己在熟悉的屋子裡麵,正躺在彆院的木床上,日頭已至黃昏,天色灰蒙蒙黃澄澄的,動了動軟綿無力的手指,大腦的意識漸漸複蘇。
床邊椅凳坐著的是年暮的府醫,本來處理好了這棘手的傷患,沒想到又生事端,主家還在旁邊正看著,
府醫在察覺到傷者醒了後略顯震驚,心想,這人真是可勁兒折騰,也不怕真讓自己死了。
府醫為裴溪朝搭上絹帕,又號脈,在確認他脈象正常,已無大礙,暫時轉危為安後,遂退下。
“怎麼?”見他醒來,聞翎眼皮闔動,瞥向裴溪朝愈發羸弱的樣態,雙臂交叉冷哼一聲,
嘲諷意味明晃晃的張揚出來,問道:“是發現自己沒死成很遺憾?”
聞翎可以理解裴溪朝求死之誌,但是她不敢苟同這種心思,
她不認為裴溪朝已到山窮水儘,聞翎不是這個時空的人,永遠不會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固執忠義。
若要按照曾經的觀念來看待定安將軍,裴溪朝隻是個剛成年不久的人,遭逢變故的確讓人心生憐憫,
可是聞翎又清楚的知道,這裡可不是曾經的世界,朝堂百官,聖人至上,世家爭鬥暗潮湧動,本就會牽扯許多的人,無論是裴溪朝,還是裴氏一族,又或者以前或者未來其他的人,都不過是輝煌王權下的祭品。
聞翎的目的提高天樞閣的武力值,她本就是異世來客,是封建時代男女有彆的“女”,她在這裡所求是好好的活下去,聞翎不允許有任何乾涉她的生命的隱患。
“禍幾始作,當杜其萌;疾證方形,當絕其根”,居安思危是上位者應有的意識,
所以聞翎是天樞閣的少主,小小年紀武力在閣中無出其右,她能夠提出讓天樞閣壯大的法子,她能得到衷心於她個人的護衛。
除了本就有的天賦底子,聞翎對自己要比對其任何人嚴苛,她有護衛,可是她不相信護衛能夠雖是保全自己,萬事萬物總有意外,就像那年高考幾乎沒有人會得到滿分一樣,
現如今思來想去,裴溪朝是否合適為她去做那些事情?聞翎發問自己。
對於裴溪朝這樣的人,聞翎是敬佩的,心思純淨忠勇俠義,年少有為為國守疆。
但是在這個世界,太善良並不是好事,人善被人欺是現實存在的詛咒。
聞翎讓自己迅速適應了這個時代的生存法則,乖張的脾氣變成了情緒內斂,對善事惡事力求以最理智的方向去看,甚至在做一件事情的同時,她會迅速估量其是否有利於自己。
裴溪朝無法猜測聞翎在想什麼,但他能感知到對方是在審視,有憐憫,有計量,就如他曾遇見心儀的利劍那樣去評估的它的價值。
“聞翎”,裴溪朝開口喚她名字,而後解釋這場意外水禍,“我不是故意跳入湖中的。”
湖邊濕滑,加之他體力不支,沒有撐住自己,待到掉下去後被冰涼刺激,水嗆咽喉,又呼救不了。
那兩個小孩看錯了,也轉述錯了,也得虧小文小武呼救及時,看來之後得去寫過兄弟倆,裴溪朝助他人居多,這幾日情況反了過來,他處於被幫助的一方,尤其是眼前這人,救助他良多。
聞翎下頜微抬,未曾言語,靜聽對方繼續開口:“我有好好養傷,這幾日按時喝藥,聽了府醫的囑咐。”
是因為你沒有再來,讓我陷入了執拗思緒,才一時間作弄自己,這話裴溪朝未說。
“你想出去嗎?”從這裡到前院湖水,有大段距離,裴溪朝一個人走過去,是不想留在這養傷了吧。
聖人詔令六月問斬牢獄中裴氏族人,那裡麵有裴溪朝的至親之人,可是如今裴溪朝能有幾分能耐救下那些人呢?
難不成指望景仁帝自認錯判忠臣良將?
那樣地位的人,是不會有錯誤的,如果有,也不會承認,更不要指望帝王有心為冤情平反。
聞翎往旁邊邁出一丈,道:“裴溪朝,”她坐於軟榻之上,給他安下定心丸:“你的父母親族尚且安好,景仁帝的詔令處置時間,是六月初六。”
說這些的時候,聞翎表現出的平和寂靜,過分異於常人,她既不不害怕,也沒有鄙夷唾棄,就像是陳述今天日頭很好這樣一個事實一般稀鬆平常。
聽聞刑部尚書剛正不阿,由聖人親自提拔,隻聽帝王命令,從不介入朝堂內部爭鬥,更不屬於各方派係,他主管刑事糾察,裴氏一族都在牢獄。
景仁帝親自組建監察司,不與六部乾擾,其下設詔獄,隻關押罪大惡極之輩,裴溪朝本來是要關進此處的。
刑部尚書依舊備受聖人信任,不受任何一方勢力掣肘,是以裴氏族人雖在牢獄,卻也不失為一種安全的保護所,至少隻要帝王不發詔令,六月初六前不會生出其它禍患。
現如今滿大街都是裴溪朝的通緝令,雖畫師所描摹的圖像與這現實中的人不相似,但是裴氏一族在京多年,裴溪朝亦有探親回府之時,難保不會有人認出裴溪朝帶來禁衛。
若非將他改頭換麵,裴溪朝目前並不適合在大庭廣眾下露麵。
得知親眷尚安,裴溪朝湧起情意深切的感激,道:“謝謝。”年輕男女共處一室,這是裴溪朝以往從未有過的經曆,
拋去初見時的警惕與不安,是另一種尷尬的情緒在蔓延,他不自在地理了理治傷換藥後淩亂的衣襟,將其規整,從床榻上起來,拉著剛才府醫的凳子和聞翎對坐。
夕陽餘暉灑落屋內,裴溪朝這次終於可以看清楚聞翎,女子神色淡淡,眼眸清澈睿智,她的氣質和他曾經所見的女郎一點兒都不一樣,她的衣飾簡約大氣,她的言行大膽無懼。
裴溪朝逃脫禁衛後陷入生命垂危的狀態,他發自內心感謝這位救命恩人聞翎,她給他暫居之地,不至於繼續在外繼續流浪竄逃,
可是裴溪朝能成為三品定安將軍,也不是個沒有自己思考的傻子,這樣奇異的女郎,絕對不是京城中的閨女小姐,她是救了他,這一點毋庸置疑,
可是萬一她是梁國奸細呢?
這樣的思量並不是無根無據,裴溪朝雖然在西疆瀾山關敗於梁國,但是裴溪朝不認為大夏會敗於梁國,強盛國域能將輩出,自會有人接替他的位置,
他的罪責他自己承擔,願意去贖罪,承擔責罰,可是通敵叛國這樣的汙名,裴溪朝寧死也不會去認。
現如今他隻能居於此地錦繡閣,已得知消息不多,大多數都是憑空推測,裴溪朝不會直接汙蔑聞翎,被冠以無端罪名的感受裴溪朝已然親身體會,不會將這份痛苦轉移給其他人。
裴溪朝行軍近十載光陰,一直以來習武鍛煉,身體康健,遂才於傷中經曆了一場水禍,而複又能坐的板正,他坐姿端方脊背挺直。
無聲的對峙之中,裴溪朝收斂了自己的疑思,問出了最想要得知答案的問題,他先是認真地叫了聞翎的名字,道:“你救我到底有什麼目的呢?”
外頭院裡細細簌簌的腳步聲傳來,人未到,聲先至:“聞翎!”半闔著的雕花木門被推開,
百裡雲逸一襲白衣而今換做橙黃色,與淡黃色衣裙的聞翎出自同一個繡娘,這是他剛才自己在錦繡坊找坊主寧沚要下的,換上後因著實在喜歡便未脫下。寧沚自然認出這是少主表哥,遂折了市價,將衣服賣給了雲逸。
常年不離手的折扇鋪開,上麵是一副山水雲圖畫,百裡雲逸氣質翩然,最是惹得京中貴女青睞,
他大搖大擺地進來,跟這是他家一樣,率先進入他視線的不是表妹聞翎,而是聞翎對麵氣質羸弱的男子,
雲逸心想,這人長相尚佳,氣度也不錯,雖不及自己卻也是少有的頂級皮相,
怪不得的小表妹早早離開了詩樓,回到錦繡閣後第一時間來到這處偏僻的宅院,要不是自己注意到,肯定被瞞在了鼓裡不知緣由。
百裡雲逸輕嘖一聲,“呦!聞翎你這是學了誰的風氣?開始養小倌了,”
他走進來,徑直坐在聞翎正在坐的軟榻一側,
聞翎嫌棄這個表哥,往旁邊讓了讓地兒,雲逸得了更大空間,坐的舒服。
與聞翎的談話被打斷,又平白無故被冠以賤籍稱謂,裴溪朝平靜下的思緒瞬間上了怒意,他拉開與聞翎的距離,瞪向百裡雲逸,“莫要胡言亂語!”
雲逸不理會這種傳來的怒意,他掛著翩翩笑意,扇子點向聞翎肩頭,“你養的這人還挺有脾氣!”壞心思上來,百裡雲逸繼續道:“聞翎,哥哥告訴你,這男人啊,不能慣著。”
裴溪朝覺察到不懷好意的目光,聽到這個男人說道,“要不我找人送去調教一下,省的惹你生氣,壞了你心情可就不好了。”
聞翎扒拉開這柄裝腔作勢的紙扇,她就知道,這個表哥向來會冒出神奇些想法,現在不是附和表哥的時候,但是在外人麵前,聞翎也不會直接下了百裡雲逸的麵子,
她起身,拉住身側人的胳膊,往門外走去,雲逸反抗不得,“哎呦”一聲後又踉蹌一下,還故意碰到了坐在木凳上的裴溪朝,
恰巧是傷口位置,惹得裴溪朝麵色微變,直接對這輕佻的男人印象滑落底端,連帶著開始思考聞翎,
為何聞翎這樣的奇特女郎,會與這樣作風作態不端正言語輕浮的人來往交扯在一起?
她把那人拉了出去,表麵是阻止住了他的繼續作笑的言語,可是二人之間親密姿態昭示著兩人不同於旁人的關係,並不是與旁人的禮貌疏離,而是插不進去的親密無間,無端惹人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