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流放小鎮(1 / 1)

蝴蝶飛過一葉舟 岑為 5101 字 9個月前

「留下或者離開,總不會是我說了算。這大概就是命運吧。」

——《小蝴蝶的暗夜》

窗外夜色深濃,大巴開在不知名的路上,顛得厲害。

馳路倚窗睡著,腦袋時不時撞到窗戶上,咚咚響兩聲,換個姿勢繼續睡。

她是被噩夢嚇醒的,夢裡什麼都有,紛亂詭譎,曾陪她的、噓寒問暖的很多狐朋狗友都在她的生命裡走散了。

彆說朋友,就連她的老爸老媽也無情地將她拋棄,老爸帶著他的寶貝兒子跑國外了,老媽跟著彆的男人跑了。

如果隻是一場夢多好,可她知道,夢裡的都是真的。

誰都不要她了,她就這樣迎來人生的第四次轉折——被老媽從藍城流放到一個叫“芳町”的小鎮。

七月的天,待外麵能把人烤化,但現在在開著冷氣十足的大巴車上,彆說,還真有點冷。

但這點冷意,跟她心頭的冷相比,不值一提。

她已經坐了八個小時的火車,又要坐將近兩個小時的大巴才能到芳町鎮,她看了看時間,八點四十。

坐了將近十個小時,她的腰都要坐斷了,腿也有些發麻。

什麼時候遭過這樣的罪?今日不同往日,她不再是藍城暴發戶家裡的小公主了,朝夕之間,淪為芸芸眾生中的一員,還是淒淒慘慘戚戚的那個。

她望著窗外,灰撲撲的樹,隱約可見的小屋,急速地往後倒退,像她快速倒帶的人生。

她的眼裡露出一絲空茫,宛若落入無垠暗夜裡的星子,歸處難尋。

下了高速,窗外那幾乎一成不變的景色,才終於變了樣。

於她而言,全是陌生的街道、陌生的店鋪、陌生的人。

冷寂的心,如墜無儘深潭,她尋不到一根浮木。

這就是芳町鎮?是她即將要生活一年的地方?

汽車疾馳而過,揚起無數飛塵;店鋪上的燈箱歪歪斜斜、破破舊舊;路燈下行走的路人,麵容滄桑,膚色暗黃……

環境差,是她對芳町鎮的第一印象。

*

直到下了大巴,馳路才深刻體會到什麼叫“環境差”。

她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背著雙肩包、斜挎包,剛一下車,一陣滾滾熱浪襲來,瞬間中和了她身上的冷意。

沒走幾步,吹來一陣風,灰塵漫天,直往她鼻子裡鑽,各種零食袋、塑料袋在風中亂舞。

馳路眯著眼看這洶湧而至的各式垃圾,心裡一陣作惡。

黑色馬丁靴被什麼東西勾住,低頭一看,是一個臟兮兮黏糊糊的紅色塑料袋。

她不得不停下來,想彎腰拿掉,又實在覺得惡心,隻好拿出一張紙,惡狠狠地撕掉這惱人的玩意兒。

算是芳町鎮送她的第一份賀禮?

馳路揚唇苦笑,拖著行李箱,跟著人群,走到了出站口。

一出站,人流分散,各回各家了,可她該去哪裡?

她拿出手機,找到打車軟件,等了半天,都顯示附近無車輛,這才九點多,怎麼就一輛車都沒有?還是說,這裡壓根兒就沒有打車服務?

馳路拖著行李箱想往路邊走,走來幾個大叔,問她去哪兒,她報了個地方,人人都說挺遠,得坐車,說他們的車就停在路邊,給錢就走。

馳路瞥一眼他們口中的車,一輛輛蹦蹦車,她從沒坐過,也不想坐,斷然拒絕。

她站在路邊等出租車,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分鐘,左等右等沒等來,反而等來了不少私家車。

當開來第六輛私家車時,她終於妥協地想坐上去,但看到後座那泛黑破皮的座椅時,一把關上了門。

她有些煩躁,拿出一根煙,在乾燥悶熱的晚風裡點燃,重重吸一口,煙霧繚繞,彌漫周身。

穿著黑色緊身T恤、超短辣妹短褲、黑色鉚釘靴的她,蹲在馬路牙子上,像落寞又孤寂的一縷魂魄。

晚風吹得她的馬尾辮來回晃呀晃,掃著她滲出微微汗珠的脖頸,弄得她越發煩躁。

她眼神空茫地望著一輛又一輛開過的車,抽了一口又一口煙,煙灰蓄了長長的一截,不彈掉,任其掉落。

點點星子燒到尾部,快燙到她指間,馳路才扔掉煙,站起身,抬腳重重攆滅。

這樣才舒服了點,她又開始招手攔車。

……

夜越來越深,車越來越少,她的腿麻了,渾身酸疼,她不想再等了,就坐下一輛車吧。

好不容易等到了下一輛車,司機是位大叔,心善地幫她把沉重的行李箱搬到後備箱裡,主動幫她拉開後座的車門。

馳路鑽進車裡,剛想坐下來,立刻遲疑了,這是一輛比前六輛更破更臟的車,上麵灑了些煙灰,還有不明水漬。

她可以忍受貧窮,但無法忍受肮臟。

“姑娘,不好意思啊,上一個乘客弄的,我來擦擦。”司機大叔拿出一張紙,把上麵的臟東西擦乾淨。

馳路這才坐進去,但裡麵的味道著實不好聞,煙味、酒味、汗味,各種難聞的味道摻在一起。

她皺皺眉頭,有種希望快點到達目的地的強烈欲望。

“姑娘,你這是從外地剛回來嗎?”司機大叔問她,是她能聽得懂的當地話。

“叔叔,我外地人。”馳路回。

“怎麼來我們這兒了?帶這麼多東西,是要在這兒長住嗎?”

她怎麼會來這裡?

這要追溯到她人生的第三次轉折——她爸那個暴發戶,據說被人算計,一夜間,一無所有,連夜帶上他的寶貝兒子逃到國外躲債。

她的天地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似被折斷翅膀的飛鳥,從高空重重墜落。

家裡的保姆、保潔阿姨都被遣走了,就剩她跟她那個已經整整五年沒下過廚的老媽。

有天晚上,老媽難得鄭重其事地跟她說:“阿馳,媽找了個新對象,對方不想我帶孩子,媽媽想,過段時間跟他好好說說,能不能帶上你。”

說話毫不拖泥帶水,沒有猶豫,沒有慚愧,就差直白地告訴她:媽媽沒辦法,媽媽不能要你了。

“媽,你想跟誰在一起,跟我沒關係。”馳路抬起那雙狐狸眼,用驕傲的眼神直視路女士,“您要我做什麼?”

“把你之前的那些臭毛病、壞習慣都收起來,好好學習,要是考年級前五,我還能跟他說說。”

“好!”

距離高二結束剩下三個月,那三個月,馳路脫離了她的那幫狐朋狗友,在老媽給她租的一間出租屋裡拚命學習,每天基本隻睡四五個小時。

月考排名節節攀升,期末考,她從之前的年級倒數,一躍考入年級第一。

誰都大跌眼鏡,誰都覺得她作弊了,但最終各種查證,她清清白白。

隻是仍有各種謠言滿天飛:渣女變身抄襲怪了、抄襲怪滾出學校、抄襲怪該死……

以前,她招搖時,得罪過不少人,現在有人逮著機會對她進行報複,言語攻擊不夠,還在她的出租屋牆上寫惡毒話語,在出租屋前放花圈,祝她“早死下地獄”。

壞女孩是要下地獄的,可她是壞女孩嗎?

馳路惡狠狠地踢倒花圈,一腳一腳地用力踩,踩得稀巴爛。

當晚,她給路女士打了通電話:“媽,看到我發你的成績單了嗎?”

“看到了。”路女士那頭吵吵鬨鬨,噪聲很大。

“能帶上我了嗎?”語氣裡有隱忍的憋屈。

馳路不擅於低頭,但這次沒辦法,老爸不要她了,老媽要跟彆人跑了,她無家可歸,她得拽住點什麼,才不至於讓自己墜入無底深淵。

“我會跟他說……”

話沒說完,馳路聽到電話那頭傳來親吻聲:“跟誰打電話呢,你現在是我的,趕緊掛了。”

馳路對這樣的事習以為常,但她沒想到,路女士落魄後,依舊死性不改。

她言語嘲諷:“媽,跟人搞就要用心點,不打擾您了。”說完掛了電話。

那晚,馳路望著天花板,望了一夜。

她像暗夜裡的孤魂,漂泊遊蕩,無人問津。

翌日黃昏,馳路接到了路女士打來的電話,聲音迷離喑啞:“阿馳,我跟他說了一晚上,他說再等等吧。”

“然後?”馳路望著窗外的落日,眼裡多了一絲空茫。

“阿馳,媽媽現在沒法帶你走,但媽媽給你找到地方了。”路女士說,“你去我朋友家,我跟他說好了,你就放心住著,學校也讓他幫你找好了。”

她朋友家?她哪個好朋友,竟然肯收留她?為了錢吧!

落日餘暉美得炫目,但在馳路的眼裡,卻像潑灑的滔天巨浪。

她不過是一葉扁舟,生生地被巨浪掀翻。

……

馳路不可能把這些破事告訴一個陌生人,她回司機大叔:“來這兒上學。”

司機大叔跟她聊起家常,她回得言簡意賅。

她沒有必要跟一個陌生人掏出真心。

也不知道繞了幾條街、過了幾條道,車越來越顛,顛得馳路有些反胃,身體前後左右地晃,像一顆跳跳糖。

車忽然停了下來,馳路望了望窗外殘破的路、陌生的樓:“叔叔,到了?”

“前麵修路,車開不進去了,就在這兒下吧,離你說的地方也不遠了。”司機大叔下車幫她拿下行李箱,朝攔著路標的前方指去,“就在前麵了,你往前一直走,不認識的話,可以問問人。”

馳路付了錢,掃視一圈,周圍空無一人,一棟棟二層建築在夜色中灰撲撲的,建築上的白色瓷磚掉落了好多塊,露出裡麵的青色磚牆。

牆上貼著亂七八糟的各類小廣告,地上到處是各種廢紙片、破袋子,又亂又臟,哪裡像什麼小鎮,怎麼看怎麼像城中村。

這才十點多,怎麼路上就沒人了?一棟棟樓裡沒亮燈,這兒的人都睡這麼早?

馳路按照司機指的方向往前走,這十幾個小時的折騰,讓她格外疲憊,拉著沉重行李箱往前走。

路坑窪不平,走一步,揚起一陣塵土,直往她鼻子裡鑽,沒走幾步,行李箱揚起的塵土越來越多,嗆得她眯眼咳嗽。

走完這段坑窪地,馳路已累得滿頭大汗,手心、腳心一陣疼。

但她沒管這些,想快點到達老媽說的欒花巷32號。

她在巷子裡左拐右拐,不知道拐到了什麼地方,借著路燈,看到了巷名——萬柳巷。

走錯了,她正想著找人問下路,身後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馳路剛想轉頭看,人便被一把按在了身後的牆上,力道不小,來勢洶洶。

她被弄得急速地往後退,身體重重地撞到牆上,頭也撞了上去,生疼。

這是誰!大晚上的要搶劫嗎?

馳路沒慌,隻有憤怒,怒視來人。

“你瞪什麼瞪!”麵前的人留著吊炸天的非主流白色刺蝟頭、小眼睛,麵色不善地看她,咬牙切齒道,“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挖出來!”

這樣的混子,馳路見多了,口出狂言,卻不見得有什麼舉動。

她不為所動,嘴角揚起一抹嘲諷的笑:“有本事,你挖啊!”

“挖……挖什麼挖!”刺蝟頭一下子愣了,大概沒想到麵前的女生這麼剛,“你快把我的東西拿出來!”

馳路二話不說,用力撥開他的手。

刺蝟頭又想伸手按住她的胸膛,聽到暗夜裡發出冷漠低沉的嗓音:“住手!”

馳路朝來人看去,一個穿著寬鬆黑色背心、鬆垮牛仔褲的高大身影從巷子深處走來,走起路來,痞裡痞氣,渾身透出“老子不好惹”的囂張氣焰。

他的臉隱在暗色裡,卻能看得見輪廓,堅毅的、淩厲的,刀鋒般銳利。

“舟爺。”刺蝟頭驚道。

那是馳路第一次見到謝勁舟,從暗夜裡走向燈火闌珊處。

她以為他是她的救世主,卻不想他是她的災難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