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三娘(1 / 1)

“……生不生,死不死的,哪裡是什麼好意頭。”

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喉嚨,解玉唇瓣幾度開合,卻始終說不出完整的話,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來。

“青州多山林,城鎮村落便多木材行。當地百姓賴木而生,有這樣的婚俗也就不足為奇了……你看,右邊那棵有被砍伐過的痕跡,怕是夫婦中的哪一個已經先離世了。”

解玉順著封靈手指的地方望去,果見接近土壤處有幾道斧痕,淺淺淡淡,卻不知為何沒有砍儘。

“出事的是陸家老爺的兒子,如今躺在後院,已是出氣多過進氣了,可還是有命的……所以那女鬼是他家兒媳?”

解玉抖著聲音猜測,隨即又否認道:“可說不通啊!這樹長得這樣繁茂,少說也有個幾十年了,那陸家少爺與夫人卻才新婚不久,正是年輕的時候哪……”

“就是你想的那樣。”

封靈遲遲沒等到解玉後半截的話,再一抬眼,隻看見這人驟然蒼白的臉色,便知他是猜出個大概來了,乾脆挑明:“這婚俗,隻有長於青州的本地人知道,既知道,便不會移栽一棵已然成型的大樹。所以,隻能是那位新娶的夫人有問題,怕是進門時便快要沒氣了,這才栽了可以立時砍下做棺材的樹。”

“……那便是衝喜,算不得被人故意害傷性命,她為何一定要纏著陸家少爺呢?”

解玉不明白。

“或許是這位陸少爺,向他彌留之際的夫人許諾過什麼誓言呢?”封靈的眼裡閃過一絲興味,“看來陸老爺也沒有對你說實話啊……解道長,你打聽事的功夫,還有得精進呢!”

解玉也沒想到事情經過會是這樣,頓時被封靈的這句調侃攪得麵上微燥。他下意識錯開視線,嘴裡說著去找陸家人問問情況,便忙不迭地從封靈的身邊溜了出去。

越過後院的圍牆,封靈的視線在虛空的某處停留了許久,方才飄到解玉身邊,正好聽見陸老爺的解釋——

鐘三娘,便是那女鬼,年少時便與陸少爺認識,又因鐘、陸兩家長輩的關係,成年後順理成章地訂了親事。一年前,鐘三娘為備嫁離開青州,或許是路途中車馬勞頓,又或許是離了家鄉水土不服,總之是到了陸宅後便一病不起,數月後更是藥石無靈。

陸家人守諾,陸少爺也是重感情之人,所以即便是鐘三娘大限將至,也仍按照原定的婚期將其娶進了門。新婚第二日,鐘三娘便撒手人寰,本也是預料當中的事情,可之後的發展卻有些不對勁了起來。

陸家少爺從棺材鋪回來後,便也如鐘三娘般臥床不起,不管吃多少劑藥都毫無用處,之後更是日日呢喃著旁人聽不懂的話,一日虛弱過一日。陸家人這才意識到不對勁,開始求助起驅鬼的道士來。可道士換了一個又一個,依舊是不見任何好轉,直到解玉出現叩了門。

“看來,陸少爺一定是說過什麼的,否則不會……”

解玉話沒有說儘。

“太陽就要落山了,”封靈看了眼天空,沒有再理會解玉的話,轉而吩咐起人來,“讓陸家人今晚緊閉門窗,不管聽到什麼,也不管外頭動靜有多大,都不許出來……如果他們還想要自家少爺活命的話。”

這是打算動手了?

解玉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立刻與陸老爺說了一通,待人走儘後才擔憂地看向封靈,“鬼大王,鐘三娘她很難對付麼,還要把陸家人都支出去……”

中元節在橋頭那次,封靈可是直接就把逃竄的惡鬼給捆了,根本不需要遠離人群,這次是怎麼……

聽到這話,封靈欲言又止地側過頭,一張臉上寫滿了恨鐵不成鋼五個大字,語氣沉重地開口:“因為你在啊……總得讓他們覺得是你抓的鬼吧,不然拿什麼賺錢?”

解玉啊了一聲,全然沒想到封靈是真的在替他考慮。他懷疑地看了眼封靈,又怕被發現般迅速彆過臉,小聲道:“鬼大王,我之前都沒發現,原來您的心腸還挺好的……”

這是在陰陽她吧……

封靈冷笑一聲,她果然不該對這人抱什麼期待,更不該因為這人撐了把傘就對他起了補償的心思。

“解道長,你出門前用過午飯了嗎?”

封靈無緣由地問了一句,而後不出意外地看著那人搖頭。

“那我不得不好心腸地提醒你一句,”封靈彎了眉眼,“陸家的人這會應該都躲進自己的房間了,下人們約莫也是不會出現的。解道長,我看你身上不像是能帶乾糧的樣子,今晚怕是要餓肚子了。”

“那……等驅完鬼再吃,也是一樣的。”

解玉還欲掙紮。

“可這會兒天都還沒黑呢,”封靈抬手點了點窗外,皮笑肉不笑地繼續,“鬼祟們都喜歡在夜半三更的出來嚇人……解道長,看來你今天注定是要餓著了。”

說完,也隻當看不見解玉立時耷拉下去的苦臉,自顧自地便往後院陸家少爺住的地方走去。

解玉捂著肚子,聽著五臟廟內不時傳出的輕微響動,少不得又是一番唉聲歎氣。眼見封靈越走越遠,也隻能舉過傘繼續跟上,仗著四周沒有生人,邊跑邊喊:“鬼大王,我錯了!您慢些走,等等我呀!”

……

“這位陸家少爺,還真是那天在巷口和我撞上的人……”

解玉盯著臥於床榻之人的那張臉,細細打量了幾番,確定道。

“那看來是你壞了鐘三娘的好事,所以才被她做了記號……記得把自己藏得好些,若不小心叫她瞧見了,保不齊會把你也捎上呢!”

封靈隨口胡謅了一句,見解玉被嚇得有些慘白的臉,好笑的同時又勉強安慰了兩句,“把心放回肚子裡去,鬼師娘娘罩著你呢,沒哪個不長眼的敢對你下手!”

“……我定是相信鬼大王的。”

話雖這樣說,解玉的眼睛卻還在不死心地瞄著房間內可供藏身的地方。

結果卻頗令他失望。

不說是一覽無餘,但也確實找不到任何可供成年男子遮掩身形的隱蔽地塊。

解玉越看心越涼,深覺靠自己無用,還是要抱緊封靈這條大腿。

“鬼大王,咱們現在要做些什麼哪?”

解玉不著痕跡地擠到紅衣身影之後,全然不管封靈是個能隨時隱去身形的惡鬼,一麵小心翼翼地張望著,一麵姿態頗低地詢問道。

“等。”

封靈懶得管解玉的小心思,大袖一揮便在整個房間布了咒,又飛身懸在陸家少爺頭頂,近距離打量起這個被鬼惦記的普通人來。

模樣倒是周正,就是眉心凝著一股不散的死氣,左肩的生火隻剩熒熒些許微芒。若再晚個兩日,便可直接去城隍廟點卯了。

不過麼……

封靈將視線停留在陸家少爺蒼白卻如常的臉上。被鐘三娘纏了那麼久,這人身形竟不見半分消瘦,麵容平靜得仿佛隻是睡著了一般。

隻是,都已經沾了這人的血肉成厲鬼了,再裝出這副關心體貼的模樣作甚,反倒顯得假惺惺了起來。

封靈有些無趣地移開眼,左右看了看,便就近落在床榻外沿的空當,單手撐住下頜,兩眼微合作休憩狀,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勢。

解玉這會也看清了自己的處境,封靈往哪邊飄,他就抱著油紙傘往哪邊躲,大有做跟屁蟲的傾向。他在心底打定了主意,隻要封靈不出聲,他也就當什麼都不知道,先把小命保住,才好從陸家人的手裡拿錢。

“咚,咚,咚——”

不知安靜了多久,巷口遙遙傳來打更人巡夜的響動,伴隨著三下竹梆子的敲擊聲,封靈口中的三更時分,到了。

解玉一下子從半夢半醒的狀態中驚醒,原本惺忪的表情變得緊繃。他下意識將油紙傘橫擋在胸前,滿臉警惕地觀察著四周的動靜。

屋外依舊靜謐一片,既無解玉想象中的陰風肆虐,也聽不見任何的鬼哭狼嚎。男人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緊握傘柄的手隱隱有些沁汗。他動作僵硬地站在原地,勉強自己等待了許久,卻始終不見鐘三娘的身影。

“鬼大王,是不是因為我們都守在這裡,所以她今夜……”

所以她今夜不敢來了。

許是覺得自己大驚小怪的模樣太過好笑,解玉將憋在喉間的那股濁氣吐出後,難得長了膽子要與封靈打趣。將將回頭說了半句的話,便聽背後傳來一聲輕喚——

“……陸郎,陸郎!”

解玉一連打了好幾個寒顫,又怕被發現般立刻捂緊口鼻。小心翼翼地克製著不發出任何響動。

鐘三娘的聲音其實很好聽,和柔溫婉,舒心怡人,若還活著,一定也是個若臨秋水般的嫻靜女子。可惜做了厲鬼,再好聽的聲音也隻是催人性命的斷魂刀。

解玉身上的寒意愈重,分明喚的是陸家少爺,卻是他的腳在原地不受控製地打了個轉,又驅使著自己的身體一步步走到緊閉的房門麵前,手也搭在了門栓之上。

“陸郎,快快開門,妾身來接你了。”

隔著薄薄一層窗紗,鐘三娘的聲音愈發清晰,帶著一股獨特的韻律,不容抗拒地鑽進所有人的耳朵,輕柔得近乎蠱惑。

解玉僵直的手也再度動作起來。指節搭住扣門的長條,隻聽見“哢嗒”一聲輕響,蒼白的月光順著緩緩擴大的門隙滲進地麵。

解玉掙紮著回頭,朝著封靈的方向慘叫一聲——

“鬼大王,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