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借鬼(1 / 1)

“……我這張臉,看起來很和善嗎?”

封靈單手撐住下頜,將大半個身體懸在奈何橋外,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池麵上的倒影不放,語氣頗為費解,“這都過去多少日了,他竟跟失蹤似的了無音訊,真以為我回來了就找不到他了不成?”

封靈說著,又隨手變了塊石頭,挾著三分火氣扔進了血河池。眼看池麵被激得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再平靜下來時,美人麵已換作了森森鬼臉。

“他也不怕這張臉,在人間時都沒被嚇昏過去……如今當騙子的,膽子都這麼大了?”

封靈不住地歎氣,卻遲遲未聽見身後該有的說話聲,終於像是反應過來般回頭,“你在聽嗎?怎麼從剛才起就不答我的話了……孟婆!”

孟婆坐在自己的攤位前,自顧自地用勺子攪著湯盆,聞言頭也不抬地開口:“那你是覺得我看起來很和善嗎?封靈兒,你答應我的香料呢!”

“我,我這不是忙著去抓惡鬼了嗎,又撞上了謝必安他們,一不留神就沒來得及……”

那日,她將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解玉身上,又被鬼鴉的一通亂叫催得心煩,哪裡還能記得孟婆的囑托,直到半隻腳踏上了奈何橋才突然想起,卻已經晚了。

本就是封靈理虧,如今又當著苦主的麵找借口,自然顯得底氣不足。

孟婆勉為其難地抬了頭,灰色的眼瞳往封靈身上打了個轉兒,像是在確認什麼般來回掃視,須臾方道:“他們果然沒說錯……你瞧上了人間的野男人,眼裡心裡都是他,所以才會把我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唉,虧我還拿你當至交好友,如今倒是重色輕友了。”

“……什麼?!”

封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有一瞬間呆在了原地。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在地府裡造她鬼師娘娘的謠!

封靈咻的一聲出現在孟婆麵前,兩手重重拍在擱有碗碟的破舊方桌上,眼底的震驚幾乎要噴薄而出。她憤憤然開口:“你是從哪個的嘴裡聽來的?我這就去扒了他們的皮!”

孟婆伸手扶住差點傾落的湯盆,麵不改色地將始作俑者抖落了出來,“上次在人間,小白和小黑不是接你去了嗎?他們回來後說得有板有眼的。聽說還是個天生鬼眼的道士,臉也生得格外俊俏……難道這也是假的?”

“……”

封靈搭在方桌上的手緩緩握緊成拳,像是要克製怒氣般深吸了一口氣,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皮笑肉不笑道:“是謝必安吧,讓他給我等著!”

“我可什麼都不知道,”孟婆彎了眼角,淺淺地笑出聲,眸光中滿是揶揄,“隻是……封靈兒,你似乎也什麼都沒解釋呢?”

這便是有意為之的戲謔了。

封靈撤了力道,轉身躺進嘎吱晃動的搖椅裡,一邊慢條斯理地擺弄著扇子,一邊滿不在乎道:“左右你也沒真信,不過是覺得這樣有意思,說出來讓我去把謝必安打一頓罷了……有什麼好費口舌的。”

先時的怒火退去,封靈此刻也有些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天生鬼眼是真,長的好看也是真。那人雖然是個假道士,可到底沾了道士兩個字……一串謠言當中,除了她看上解玉的理由不對,其他的竟全然無法反駁。

該說,真不愧是謝必安麼……

封靈突覺自己的頭疼了起來。

孟婆樂嗬嗬地看了封靈一會兒,忽又正色道:“你若真覺得有意思,偶爾去人間時逗弄幾回也無妨。隻是人鬼殊途,封靈兒,不論什麼前由,你都得與他們保持界限才行……勿要沾了因果,犯了禁。”

正如酆都大帝在人間沾的因果,若放任不管,輕則損害修為,重則反噬己身,甚至魂飛魄散……這才是他甘心受凡人挾恩討要馭鬼之術的深因。高高在上的地府之主,也隻能靠允人承諾去除因果,更遑論其他的尋常鬼物。

隻是封靈本為惡鬼,原就是沾著無數未結的因果下地府受苦的,哪裡會怕再多幾個。是以每每聽見孟婆勸告,封靈便深覺無趣,卻也從來不會打斷。因為孟婆是封靈被地府“招安”後,第一個向她施以善意的鬼差。那之後,她才結識了黑白無常,也才有機會和各殿閻王叫板。

孟婆是個很好的鬼差。

可若是能少些說教,便更好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說的每句話我都記在心裡呢!”

封靈唉唉一歎,又連聲附和起來。

鬼月已過,人間亦無大災禍世,酆都城便也安靜了許多,不止新來的鬼少了,連路上見到的鬼差也少了。封靈找不到機會給新鬼講故事,也沒有溜去人間的正經由頭,正是枯燥乏味的時候,能在這裡和孟婆說說閒話,也算是打發時間了。

“……見過泰媼大人,鬼師娘娘好呀!”

封靈歪著腦袋,正和孟婆有一句沒一句地插科打諢,忽聽空氣中傳來沙啞的問候聲,莫名有些耳熟。

“稀客呀,城隍主今日怎麼有功夫來酆都城了?”

還是孟婆先反應過來,笑嗬嗬地朝來客打了聲招呼,又朝封靈道:“你該是見過的。生人死後,先往城隍廟交路引,再由駐守在廟內的陰差送入地府,方才有過鬼門關的資格……封靈兒,你當年也是這一遭過來的。”

封靈朝來人淺淺一頷首,盯著那身褚色衣袍看了又看,還是什麼也想不起來。但既能對聲音覺得耳熟,約莫是真的見過,隻是隨生前的記憶一並忘記了……

“城隍主好。”

封靈簡短道。

“早就聽說過鬼師娘娘的威名,今日得見真容,才知是名不虛傳哪!”

城隍將視線從孟婆的方向收回,帶著幾絲難以察覺的了然,極熟稔地與封靈客套起來。

“城隍主今日,是特意來地府閒遊的?”

孟婆站得稍後些,灰色的眼瞳越過封靈的肩膀,暗含警告地盯了人一眼,又重複起剛才的問題。

城隍妥協似的聳了聳肩,態度一下子隨意了許多,“才與冥主說完事情,本想去找兩位無常的,不想竟在您這兒撞見了鬼師娘娘……如此,鬼師娘娘可有興趣往人間一趟哪?”

封靈頓時來了精神,手上扇子“啪嗒”一聲合上,揚起抹極燦爛的笑朝城隍道:“自然是有興趣的。可是有什麼抓鬼的差事要做?城隍主儘管直說,我最是擅長的!”

“封靈兒!”

孟婆低聲阻了一句,又朝城隍解釋道:“雖說城隍廟裡也是有陰差的,可曆來是與地府各論各,誰也不越界差遣了誰去。城隍主此舉,怕是不妥……”

“非也非也,我這次下來就是專程向冥主討要鬼差的,”城隍伸出一根手指,又緩又慢地晃了幾晃,“剛才便是與冥主在說此事。他老人家已經允了……我本想借謝爺和範爺一用的,但既然鬼師娘娘在此,我也就不舍近求遠了。”

孟婆還欲再說什麼,封靈卻動作更快地飄到了城隍身後,再正色不過道:“既是城隍主所托,又有冥主的允準,封靈自然責無旁貸,這就隨您去人間。”

說罷,又朝孟婆擠眉弄眼地示意了幾下,“我這次,一定記得給你帶香料回來。”

孟婆自知再勸阻不過,便也乾脆歇了心思,隻是又問起城隍:“是出了什麼事情,竟連你廟裡的陰差也搞不定,還要專程跑一趟地府來借鬼差?”

“……倒也不是什麼大事,”城隍思忖了幾瞬,似乎在想如何措辭,須臾開口道:“就是前些日子盤庫時,發現多了張路引,又找不到與之對應的新鬼,便猜測是從城隍廟裡溜走了。”

“讓陰差們順著路引的記載,將那隻新鬼帶回來不就行了?”

封靈輕嗤一聲,興趣掉了大半。

“找倒是找到了,就是帶不回來。”城隍無奈攤手,“那新鬼消失了幾日,再出現時已然成了厲鬼。若非陰差們趕到及時,她便要奪去一個無辜凡人的性命了。”

“……我隻是個手不能提的文官,養的陰差們也大都如此。實在是沒辦法了,這才來地府尋個打、幫手的。”城隍輕咳一聲,“總之,就是這麼回事。還請鬼師娘娘助我一臂之力,將那厲鬼帶回來論罪!”

封靈眉梢一挑,突覺有意思了起來。

凡人壽終,魂魄離體為新鬼。裹善者輪回投胎,挾罪者則淪為惡鬼,受苦贖過。而厲鬼,從某種意義來說,就是怨氣更大的惡鬼。他們通常在強烈的不甘與仇恨中死去,一旦沾了生人的血肉,便會成為神誌不清的厲鬼,在執念的驅使下為禍一方。

厲鬼的下場,隻能是魂飛魄散。

沒有其他回頭路可走。

“如此,這事還是早些了結為好……封靈兒,記得早些回來。”

有這樣一番前因始末,孟婆便也放心封靈被城隍借去了。隻是仍少不得關切兩句,又目視著那道紅影消失。

……

人間正是白日,陽氣盛重。

整個鬼身都暴露在陽光下,封靈雖不至難受,卻還是不喜歡的。打開扇子擋在頭頂,封靈低聲與城隍商議了幾句,便乾脆利落地分開行事,隻待入夜後去尋那厲鬼。

至於現在麼……

封靈看著手心裡還閃著微芒的印痕,惡狠狠地笑出了聲。中元節那日拍下的鬼印,還留在解玉的身上沒有消散,隻要順著指引,不愁找不到人。

竟敢讓她在地府等那麼多天!

封靈手訣一掐,不過須臾功夫,便找到了解玉的住處。隻是還不等她把人揪出來,便被眼前這場景震撼到呆立在原地——

正堂內,缺了半隻角的破爛方桌上,孤零零地掛了張紙做的牌位,上寫著「鬼師娘娘之靈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