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朝中一刻不停,兩派相爭攪了個雞犬不寧。
雁將離剛備好點心給霍青青送來,就見霍清風一手按著刀快步往這邊走。
“朝中如何?”雁將離跟他打了個照麵。
霍清風看著霍青青緊閉的臥房門,麵色沉下來,他站在廊下同雁將離道:“這幾日朝中越發亂,你未歸,青青未去朝中,顧衍也尚未回來。宋世榮他們越發猖獗。爹在思襯要不要請爺爺去去一趟。”
太傅霍書聲威尤在,若他出麵,朝中聲音會變小許多,也能順勢給明順帝穩住局勢。
雁將離沉吟:“不若我還是去一趟?”
霍清風一時也不知該如何,思襯片刻道:“不如這樣,你如今暫住霍府,等晚些爹和爺爺都在時我們叫上青青商議。”
“也好。”雁將離聽著屋內有細碎的響動,抬手叩響了房門。
霍清風見狀,一雙眼笑看雁將離:“你是不是騙我?”
雁將離不語,隻掛起一個笑,隨後便聽見霍青青說進。
霍清風笑一聲,在廊下站著。
他今日來就是尋青青的,既然雁將離在,他在外麵等等便是。
前幾日他問雁將離,雁將離說青青喜歡就好了。如今看來,沒這麼簡單。雁將離對青青的感情遠比青青想象的更為複雜。
若是惡獸乍起,恐怕沒幾個人能拉住。
明順帝將鋒銳騎交給雁將離本就是在賭,賭他不會反不會叛,一旦出了反叛之事,那霍家也會被殃及。如今的明順帝,也需要霍家給他做後台,才能保他皇位。
最遲明日,青青便要上朝先行複命了。
青州學宮一案雖已記入案宗,但仍需青青在朝堂之上當眾複命。
……
屋內,霍青青看著雁將離將點心擺出來後又倒上一盞茶水。
頓時,雪蕊新芽的杏竹香溢滿屋子。
“吃些吧。”雁將離將茶遞過來,笑道:“今日想乾什麼?”
霍青青轉著玉鐲子,眼眸微彎:“練字吧,許久沒這麼清淨了。”
“好。”
霍青青的字,雁將離很熟悉,他舊時就喜歡看著青青半綰個發髻挽袖提筆。
“青青,你說我要不要去一趟朝中?”雁將離為她磨墨,眼眸微垂著看著上好的硯台裡暈出一片墨色。
晚秋時節的大煜京都有些寒涼,他起身將屋子的窗戶關小許多,複又回來看著霍青青寫下一闕詩文。
霍青青將筆放在筆擱上,抬眼靜靜地看著他:“將離,你若是想去,那便去吧。我能保你無虞。”
她知曉將離的顧慮,將離的顧慮也曾是她的顧慮。可經曆這幾日,還有那日夜裡將離一番話,她覺得此事也並非不可。
離那件事已過去太久太久了,前朝舊事,又有多少人能翻出確鑿證據?就算有,她也可以不認。饒是宋世榮兩朝老臣,也不見得能翻出什麼大浪。她之前顧慮著擔心皇伯伯會因為嫌隙偏信旁人,但再想想,國不可無將。
皇伯伯應當能知曉輕重。
雁將離看著她,開口道:“好。聽青青的。”
“等知會爹他們一聲你再入朝。”
這樣,便能多些準備。
若將離不入朝,怕是會加重皇伯伯猜疑。
帝王與臣子,最忌猜疑。
不若冒險讓將離去抹除這嫌隙。
“青青,你想要什麼?”
雁將離又問她。
霍青青看著他淺笑:“我想將離能為自己活一次。”
“像蘭潯他們一樣,為自己活一次。不必管旁人看法,隻為自己而活。”
雁將離自是知曉她想說什麼,卻也隻是笑笑:“青青,太晚了。”
“我遇到你太早,就注定了我這一生剩下的時日裡,都隻能為了你活著。”雁將離傾身,輕輕握住霍青青的手腕。
“你不能讓我就此將你從我的生命中抽離。”
“青青,已經太晚了。”
雁將離說著,躊躇著微微收緊自己的手:“白沙關有異動,本已差晏枕告訴你。但我此次正好回來,你定奪。”
霍青青看著他的手沒有將自己的手抽出來:“我同晏枕說……”
“我信你。”
雁將離笑起來好看,一時晃了人眼。
“將離,我同顧衍,容我再想想。”霍青青有些疲憊地坐回榻上,抬手撐著頭,闔上眼。
雁將離取了一件披風給她披上:“我知曉你不願被世俗左右,若是不高興了,就隨我去白沙關散散心。我不求什麼,青青,你知道的。”
霍青青自然知道,將離從來不會強迫她做什麼,隻問她喜不喜歡願不願意。將離總是將所有的選擇權都給她,包括他的生死。
是夜。
霍府的書房裡,幾人分坐一方。
霍承陽拍拍雁將離的肩笑道:“又幾年未見,長變了點。”
“霍叔,霍爺爺。”雁將離給兩個長輩和霍清風各倒上一杯酒。
霍承陽端著酒飲上一口:“青青方才說她明日入朝,不如這般,你明日也從京郊趕回來。青青自己有分寸,你那方若是宋世榮搗鬼,我跟青青自會周旋。”
“如今徐從風並未表態,他恐怕難辦。不過也好在他尚未表態。將離,若是明日有人說什麼,你什麼都不要認。徐從風不表態,聖上就不敢動你,恰好借此機會消去嫌隙。”
霍青青笑道:“爹與我的想法倒是不謀而合,隻是宋世榮手中有什麼證據我們都不知。明日怕是隻能隨機應變。”
“我青州一行,宋世榮做了青州案的推手,卻與長生教並無瓜葛。沒摸到尾巴,怕是還要再等等。”
霍承陽點點頭:“無礙,這事急不來。”
“隻是青青。”霍書想起什麼,他支起身子緩緩道:“與此事相關的,還有兩年前賀乾案。當日在賀府誅殺賀乾和安平王遺子的,隻有顧衍一人。”
“這倒是無礙。”霍青青沉吟:“安平王遺子,是皇伯伯親自認的。除非……有人拿出證據說那不是安平王遺子。”
“當年見過安平王遺子的,如今還在世的便隻有皇伯伯自己。他若說是,那便是。”
“他拎得清。”霍書撫須。
明順帝是他教出來的,他什麼性子他清楚。如今雖為帝數載,慢慢生了猜忌,早已不如從前那般,但他腦子還清明,不會不清楚哪方於他更有利。
隻是,若是真到了那時候,他也定然會冒險鏟除。
此事非同小可,牽扯皇家血脈,一旦有了苗頭他就不會罷休。
雁將離沉默不語,如此情形,他也不知說什麼。
霍清風也點點頭:“我前日回朝,聖上說改日會下旨辦接風宴,屆時賞賜依舊給青青。”
“青青先去睡罷,五更天還得起來梳妝。”
“嗯,爹、爺爺,你們也早些睡。明日恐怕還有硬仗要打。”霍青青微微一禮:“明日……就辛苦爹和爺爺周旋了。”
……
雁將離同她小敘片刻之後借著夜色出了霍府。
霍青青獨自在屋中,借著月光遙望遠處,遠處隻有那銀白月色。
也不知顧衍如何了,若是隨錦屏他們坐馬車回來,恐怕還得花上大半月。隻望他聽話些,不要貿然縱馬。
可是他那般人……
從來都不怕死的。
如今多想也無益,明日朝堂一戰才是當務之急。
思及此,霍青青才睡下。
也不知睡了多久,霍青青隻覺瀕死一般,像被人溺進水裡,水下還有無數人抓著她的足踝往下拽。窒息的感覺,喘不上氣。
夢魘。
霍青青掙紮著,眼前被血糊了一片,看到麵前可怖的一張臉,那張臉上有縱橫交錯的血口,往外滲著血。
“霍青青,你要償債的。”
這張臉的主人忽然開口,朝著霍青青逼近過來。
償債……
霍青青被他逼得後退一步,粘稠的血從他臉上滴落下來,淌進衣襟裡。
夢裡喧囂起來,濃重的血腥氣飄散,將她整個包裹起來。她聽到無數人在說,要讓她還債,層層疊疊,許多個聲音。接連不斷的聲音,在她耳邊起起伏伏。
償債麼?
霍青青手中出現一柄短匕,她抬起手,匕首直指自己的臉頰,她不受控製又緩慢地朝著自己的臉上刺去。匕首刺破了臉上的皮膚,有人握住她的手繼續刺得更深。
抬不起手腳……
霍青青一點一點將手抽出,匕首上凝出銀白的光,照見她自己。
是幼時,還是孩童的她。
這一覺睡得太不安穩,霍青青真的醒來時已是冷汗涔涔。
她望向外麵,天還黑著。
償債……是她的債。
可她能如何?回不去的依舊回不去了,她已經儘力去彌補,可是為何還要她償債?要她去死麼?
霍青青在榻上坐了許久,隨後便聽到梳妝的丫鬟來敲門。
“進來吧。”她從榻上爬起來,走到梳妝台前梳洗好。
丫鬟捧了禦賜的一套頭麵出來,綰出一個繁複的發髻。
等打扮好,天已經蒙蒙亮。
她的雕花八寶轎跟在霍承陽和霍書那簡樸的轎子後麵很是惹眼。
霍青青斜靠在靠墊上閉目養神,下意識地轉著手腕間的兩個玉鐲。
等她恍惚著睜開眼,轎子已經停在宮門前。
霍清風翻身下馬,在轎子前伸出手:“青青,下來了。”
“嗯。”
霍青青撩開簾子,一手提著裙擺搭上霍清風的手靈巧地躍下來。
已經又三月未歸,如今看著朱紅的宮門依舊覺得沉悶。
她跟在霍承陽之後一步,與霍清風並行。
霍清風步子慢下來,低聲道:“沒睡好?”
霍青青垂下眼睫,數著自己的步子低低應了一聲:“昨夜裡做了夢。”
“雁將離?”霍清風眉頭微蹙:“今歲到底是怎麼了?醫老不是一直在嗎?怎會加重?”
“不是將離。”
霍青青抬起眼,大殿已然近了。
“我也不知,今歲較往年越發嚴重了。”她說著,輕輕扯了扯霍清風的袖子:“哥,彆跟爺爺他們說。”
霍清風想說什麼,卻見已快至大殿,他微微低頭道:“我不說。但……你要照顧好自己才是,若是大殿之上不舒服了就說,先去歇著。”
“嗯。哥,我……”
她話音未落,就聽見福公公的聲音從殿內傳來:“太傅覲見——”
霍清風抬手給霍青青正了下釵,囑咐道:“我先進去,同爹和爺爺一起先看看宋世榮到底想搞什麼把戲。”
“嗯。”
霍青青站在殿外,立在廊下。
她看著今日秋陽正好,眼眸微眯。
在這大殿的廊下望過去,隻能看到沉悶的朱紅塗金宮門,空寂的皇宮。
“青丫頭,你又騙你福公公。”福公公不知何時走過來,拂塵一晃,把霍青青晃得如夢初醒。
霍青青連忙笑著道:“錯了錯了,這不是皇伯伯正值用人之際嘛。皇伯伯向來疼我,總得給皇伯伯做些實事才是。”
“你啊。”福公公抬手輕輕點在霍青青額頭:“仗著養好了就到處跑。那青州這般遠,又去青州學宮涉險,如今朝中和京都都傳遍了,說霍家小姐以身涉險為民除害,那叫一個能耐。”
“什麼?”霍青青一愣,她與顧衍同去青州明明是密旨,為何這麼快便傳遍了大街小巷?
再者,朝中之事,民間本不能妄論。就算那長生教是為禍民間,在她述案朝堂前也不能外傳。
在江湖那幫兄弟們也知江湖不涉朝堂,應當說十三樓樓主同江湖義士剿滅長生教才對。
青州命案,長生教一案,宋世榮動手,將離被彈劾守關時擅離職守。如今又將她以身涉險剿滅長生教一事四處宣揚。
霍青青心中一凜,問道:“福公公是何時聽說的此事?”
福公公一笑:“昨日聽到的,你啊,先在此等等吧,等進得金鑾殿上去領賞才是。”
說罷,他便抱著拂塵回殿上候著了。
昨日……
霍青青心中起疑,昨日爹和爺爺回來時,都未曾聽聞啊,福公公又是何處聽聞?
還未等她繼續深思下去,就聽見福公公唱道:“霍府霍青青覲見——”
霍青青伸手撫平衣擺的褶皺,邁步入殿。
入得金鑾殿,便該跪天子。
“臣女霍青青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