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飲(1 / 1)

方才掌心的觸感陌生得很,顧衍收了手,在刀柄上摩挲好幾下才把異樣的感覺消下去。

本來是逗她,誰曾想她膽子這樣大。顧衍跟在她身側穿過前院,同她並肩而行,越發覺得這個姑娘太過大膽。

大煜本民風開放,對女子也不會過多拘束,就是朝堂都男女不論。隻是臣子,總歸不是小打小鬨,至今都隻有鋒銳騎裡一個女將軍。那女將軍一年前受封,曾隨雁將離大將軍征戰西北,連戰連捷出力不少。她慣以玄甲覆麵,至今都未有人窺得真容。

後來雁將離得勝還朝,親自向聖上請封。

再說這雁將離,也是二十四五的年紀,便官拜大將軍。

鋒銳騎隻有五萬,這五萬卻都是能以一當十的精銳之師。常年駐守邊關,甚少歸京。

“顧大人在想什麼?”

顧衍被打斷,這才發現已行至一處院落,院子裡種著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柳樹。枝條被風一吹,晃蕩著生出翠綠煙波。

霍青青差人拿來一把花鋤,剛卷了袖子就被顧衍抽走:“我來挖吧,總歸不能真的白喝你的酒。”

等她點了個地方,顧衍就蹲在樹下挖起來。

霍青青站在樹下,看著他半蹲著在樹下挖酒,目光尋著他的肩背一路追逐到他好看的側臉。

“霍姑娘向來這麼大膽?”他說笑一樣問霍青青。

霍青青垂首整理著自己的袖擺,漫不經心地掐下一片柳葉:“不都是人?一個鼻子兩個眼睛。”她生性不愛立規守矩。在她看來,守著些可有可無的規矩就是把自己困在一個框裡,何必活得這麼累?

想做什麼就去做,想玩兒什麼就去玩兒,這才該是人生。

“我瞧著顧大人也不是那等守規矩的人。”她頓了頓,抬手將被風吹亂的鬢發往耳後彆好接著道:“不過話說回來,有的規矩是得守守,沒了規矩天下也就亂了。”

土裡埋著的酒已露出點封壇的紅布來。

顧衍輕輕劃拉幾下就拎出來,他拍開封泥,新鮮泥土的味道混合著酒香瞬間飄散在院落。

“謔,好酒。”他笑讚。

“是吧!我可沒騙顧大人。”霍青青取來酒碗,接過酒壇子倒了七分滿。

“不過……一次可就這一壇,挖多了我爹要找我麻煩的。”她遞過來一碗。

顧衍接過跟她一碰,好酒入喉,潤且回味無窮,他道一句:“你爹要是找你麻煩,我幫你擋著?就說是招待顧指揮使,破費了。”

“顧大人仗義。”她笑著又跟顧衍一碰,一口氣飲儘。

兩人就這麼並肩坐在樹下喝酒,時而閒話幾句。一壇子酒很快見底,霍青青已是醉了三分。

她抬頭微眯著眼透過柳葉的縫隙看大好天光:“這京都,我已九年多未曾回來了。南方的莊子雖好,但不是家。顧大人,你家不在京都吧。”

顧衍放下酒碗,看著身邊微醺的霍姑娘,小姑娘白皙的麵容上泛起微紅,比往日瑰麗太多。

他看得手癢,遂不動聲色地抬起手極快極輕地在她臉頰上捏了一下。

“嗯?”霍青青轉過頭疑惑地看他。

他手收得快,若無其事地摩挲著指腹,指尖還有餘熱。

“喝醉了?”他問。

霍青青微醉時反應遲鈍太多,頭一點一點的,然後朝他露出個燦爛的笑容:“沒醉。”

顧衍嗤了一聲沒拆她的台。

“去年這個時候,我喜歡去郊外縱馬。我的馬,叫飛雪。照夜玉獅子跟大宛馬的混血,能日行千裡。”她說著,隨手將頭上的發釵扯下來把玩,發釵打著轉被她拋上去又接住:“還有疾風驟雨。它們是一窩的海東青,我遇到它們的時候,大鳥死了,它們都快餓死了。”

“我撿回來給它們喂吃的,好不容易才救活。它們可聰明,學東西又快,就是對著外人就是刺蝟,豎起渾身的刺防備著。”

她轉過頭來看著顧衍:“就像顧大人一樣。”

顧衍一怔,旋即輕聲笑了,聲音帶著飲酒之後微微的啞意,如酒香醇:“如何……就像我了呢?”

被眼前的霍姑娘看透的感覺,其實說不上壞。

霍青青不再應他,靠著樹乾閉上眼小憩。臨近傍晚的陽光,不刺眼,更何況還有老柳樹替她遮光,她就這麼睡過去。

清幽的院落裡,顧衍遮住自己眼睛片刻,從懷裡摸出一支小巧的白玉笛,上麵刻了流雲攏月。

輕緩的笛聲繚繚繞繞地散在院落裡,那笛音帶著說不清的情緒,隻聽得人心中空落落。霍青青睡得格外沉。短暫的小憩裡,她夢到有人在泥沼裡掙紮,她看不清他們的麵貌,隻伸出手去想要幫他們,他們眼中錯愕,然後緊緊抓住她的手臂。她掙紮著,一點一點將人拖上來,最後三個人都精疲力竭躺倒在滿是鮮血的地麵上。

“小姐?”有人喚她。

是……辰砂?

辰砂站在一旁,看著眉頭微蹙的霍青青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叫。

終於,霍青青睜開眼,大口地喘著氣,小憩這一會兒,做了個光怪陸離的夢,還出了一身汗,黏黏糊糊的像夢裡的沒洗乾淨的血。

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問了辰砂一句:“顧大人呢?”

“他先走了,讓我跟小姐說,他的披風,記得還。”

霍青青這才發現,自己身上搭了一件玄青色薄披風。

顧大人……人還挺好的,除了像個刺蝟。

是了,他像刺蝟,也是有緣由的。

他的底細早就被她摸了個清清楚楚,二十年前,幾方爭勢,戰火連天,多少百姓流離失所,在戰火裡不得不背井離鄉以求一線生機。

算起來,那時候,顧衍就那麼兩三歲,滄瀾城是兵家必爭之地,最後城破,他應當是跟著家中人逃了出來。

一路顛沛流離跌跌撞撞,直到明順帝登基,改國號為順應,在這世道裡摸爬滾打好幾年,十四歲入軍營,機緣巧合下被前任指揮使賀乾看中收為義子。

他從小旗做到指揮使,隻用了六年,其間屢破奇案要案。

他成千戶那年賀乾謀反,由他親手誅殺,賀乾死後他順理成章地坐上了指揮使的位置。剛坐上那個位置時,並不太平。他以鐵腕手段清除了賀乾的黨羽,此後錦衣衛裡他一手遮天,斷無叛者。

誅殺恩師、殘殺同僚。

聽說那天的北鎮撫司血流成河,衝洗了整整三日。

可是……他並不是那等濫殺無辜的人。他殺的都是賀乾的黨羽,沒有錯殺一個。

隨後奉命查抄罪臣趙盛,血洗趙氏滿門,當日殺乾淨了趙氏上下一百餘人。更彆提錦衣衛新下的審訊手段,殘忍得令人發指,有人看了一次,整日夢魘嘔了三天,後來一聽到錦衣衛詔獄就發抖。

京都一時風聲鶴唳,此後再無人敢與他作對。

世上的人,尤其是他這種跌沛流離過的人,都是為了自己而活,他們想的都是怎麼活下去怎麼過上好日子罷了。

除去他的親信,他不相信任何人。

像個豎起刺的刺蝟,將自己保護起來。

霍青青歎了口氣,顧大人……他偽裝得太好,接觸的時日又短,她著實是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