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細雨蒙蒙。
馬車伴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駛往北山,
車內兩人對坐,中間放了一張小小的桌案隔開兩人,不至於在狹小的空間裡過分尷尬,
自與裴溪朝說了她是宮中貴妃遺棄在外的女兒後,裴溪朝半信半疑,隻覺得觸碰到一個禁區,
他思考著,
賢貴妃白羽榮寵不衰,是聖人最喜歡的女人,就連發妻皇後亦不可與其比肩,
若不是貴妃膝下無子,太子之位是誰真不好說。
貴妃沒有孩子,這是朝野上下即知的事實,現在聞翎告訴他,兩人是母女關係,這太荒謬了,
像是話本裡胡亂編造的故事。
如果聞翎真是貴妃的女兒,按照年紀來算,聞翎是貴妃在還未入宮時就生下的孩子,當今夏國雖民風開化良多,然對女子的貞潔依舊十分看重,
更何況是景仁帝千嬌百寵的貴妃娘娘,
這樣的謊言不好撒,編造這樣的謊言的人也不會是高明的人,裴溪朝在半信半疑間心中的天秤已經發生了改變,
本質上,裴溪朝對聞翎的信任是多過於懷疑的。
對於搭救自己於水火的恩人,很難不保有正向積極的濾鏡去看待,哪怕這確實聽起來有些荒唐了,
可是荒唐的事情往往是真相的一部分不是嗎?
裴溪朝心想,裴氏一族忠君幾百年,這一代出了他這個“通敵”的罪人本就是一件非常荒唐的故事,
聞翎信他,他也願意相信聞翎。
“裴溪朝?”
裴溪朝又在出神,馬車壓過石塊,顛簸一下,裴溪朝身體順著力道側到木板上,幸虧這幾日在府醫的精心治療下,傷口好了大半。
聞翎的手臂跨過桌案,扶住裴溪朝,“沒事吧?”
“沒事。”裴溪朝抽出自己衣袖。
“我知你心中疑慮,今日便是帶你親眼去做個認證。”思來想去,聞翎本就有去見白羽的打算,如今不過是時間提前了一些,雖然猝不及防,
但是又何嘗不是可以給她提供了個思路。
天華寺路遠,從繡坊過去得有三四個時辰,若不是裴溪朝不宜在大街小巷露麵,直接騎馬過去倒是會更快一些。
雖然給裴溪朝做了易容,但是風險還是少冒一點的好。
雨漸漸下得大了,雨滴打落得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車內有炭爐,上麵放了熱茶,聞翎拉開一格暗格,拿出來個暖銅手爐,用絹帕仔仔細細地擦乾淨,“給,你的傷才漸好,莫要染上傷寒。”
聞翎受涼剛好,不過是狹小風寒便是纏著人康健好幾日,裴溪朝這樣的傷患,要是再加上傷寒發熱一事,身體好起來又得往後拖了,
聞翎不想再拖了,這些日子府醫去裴溪朝院裡去的勤快,她自己也近乎一日要過去看兩次,確認一下裴溪朝的心思及其身體情況。
今日帶著裴溪朝出門,不是一時興起,是聞翎想好的計劃,他扮作她的護衛,待與白羽相見時,讓裴溪朝知曉她所言非虛即可,
裴溪朝一副猶豫不決的樣子,耽誤了太長時間,
她本就事情忙碌,初到京城有諸多需要照看的地方,那些個屬下一時半會也無法完全適應這邊,出了差錯,大部分得親自去處理安排。
如果還不能讓裴溪朝去給她訓練那些護衛,聞翎就要找另外的人去填補這個空缺了,或者采取點非常手段,比如以威脅一下裴氏族人為籌碼,這樣做未嘗不可,
刑部尚書清名在外,然其仕途之路有過一次深淵,他曾對扶他出困境的人許諾。
隻是一旦這樣做,以裴溪朝這樣的人,一時的妥協倒是有可能,但他萬一寧死不屈呢。
武將不止是性子直率,更是性格剛烈,認準的東西,難以短時間發生改變。
天華寺在北山上,過了百姓居住活動的坊街,是一片鬱鬱青青的樹林,馬車穿過其間,就到了山路,道路變得崎嶇,駿馬的行走速度變慢,天色越來越暗,烏雲逐漸上來,似在醞釀一場更加糟糕的天氣,
“阿嚏!”聞翎的傷寒還未好全,雨水加風吹,溫度變涼,感知到冷意,春寒料峭正是乍暖還寒的時候。
聞翎裹了裹厚重的披風,給自己保下更多的溫度。
一旁的裴溪朝聽見聲音後,手上動作了卻又收回,算了吧,還是,這手爐自己放在手上用了,給她不大合適,她有披風,旁邊的炭爐還在散發著熱量,
到了這條山路上,相比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到達天華寺,屆時他自會知曉聞翎是否誆騙他,
裴溪朝雖不常在京城,但是逢年過節時刻,也會歸來參加聖人的宴席,貴妃白羽,有過幾麵之緣,
在印象裡,是個美麗溫婉的人,歲月在她身上似乎沒有留下多少的痕跡。
現如今告知裴溪朝,貴妃有個流落在外的女兒,而且這個孩子還不是聖人的孩子,
真是稀奇,
貴妃一向以賢德出名,聖人每每宴上都要對其進行誇讚,
倒不像是為了融化拋棄骨肉至親之人,然知人知麵不知心,裴溪朝心想,他不應該過分懷疑聞翎的,
聞翎於他有大恩大德,本以為隻要不觸及夏國利益他都可以回報其恩義,可是那些個談話的時刻,
倒顯得自己咄咄逼人了不少,
逼迫一個救助她的女子,讓她交代自己的身份,讓她去扒開傷疤,回憶起曾經的不堪往事,
對方還要冒著這連綿的雨給他一份親眼所見的證據。
聞翎病了,
裴溪朝不是方才那聲“阿嚏”才知道的,
所謂朝夕相處,他與聞翎這幾日便是這樣,
她的聲音變得沙啞,需得大量喝水才有所緩解,有時候能看得清楚,聞翎的臉色也不大好,
雖然那是聞翎疲於奔波所致,但是裴溪朝認為那是傷寒拖累的。
行至半山,馬車再無法前進,需得靠腳步爬上去,聞翎先下馬車,裴溪朝隨後跟著踏在雨水打濕的泥濘上,
寧清遞了兩油紙傘給兩人,他在身後默默跟隨,山路崎嶇,有遭逢有雨,從這到天華寺,至少得走半個時辰的路。
蜿蜒山道兩旁,有綠葉抽枝,青草叢生,在往後百丈之外,有和他們一樣的從馬車上下來,也是正在拄著樹枝,要用腳力走上去,
都不用問,定然是去天華寺祈福的。
天華寺是聖人主持供奉的廟宇,每每到祭祀的時候,景仁帝都會親自從山下走到天華寺,以昭示其誠信仁心,為大夏百姓祈福,為王朝永昌祈福。
聞翎今日帶了帷帽,輕紗遮麵,行走間隱隱約約看得其容貌,起先寧清在後方護衛,似又覺得有所不妥,遂在前麵拿著枯樹枝開道,撥弄那些橫亙在道中間的雜草。
山間空氣清幽,雨水小了些,變成了綿綿針線,青山伴翠,環境甚是宜人,呼吸間心境通明,思緒通達。
自那夜被聞翎帶回府中,這是裴溪朝第一次出來門,很多年前天華寺還隻是一家百姓知之甚少的皇家寺廟,隻供達官貴人參拜,
裴溪朝曾來過這裡一次,不想多年後再次踏上去天華寺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這麼久,
這裡修了供人爬山的官道,雖然比平路上的道路要狹窄很多,然大大方便了要去天華寺的人,如今的天華寺,不再是隻有皇家貴人才能去參拜,是任何虔誠的人都可以去。
“你以前可曾來過這裡?”聞翎好奇發問。
裴溪朝生在京城,皇城腳下的天華寺廟如此有名,裴溪朝以前應該對這還算熟悉吧,若是他熟悉的話,就不用寧清在前麵帶路了。
“六年前我同父親一道來過,”裴溪朝環視著這條曾經踏上過現在卻完全陌生的道路,頗有些感慨,
“如今這裡變化很大,我找不到一點熟悉感。”
哦,知道了,帶不了路,還得是寧清。
三人趕路上山,前行的過程與後麵的四人距離不算太遠,看得清楚麵容和身形,正是夏律安與林有慎一行人。
夏律安說:“前麵人中那女郎的兩個護衛,看身形倒像是京城貴女才會有的配置。”
可是帷帽輕紗隨風揚起的瞬間,那麵容是陌生的,京城中並沒有一家貴女是這個模樣,林有慎與夏律安想法一致,遂點頭附和,
他倒是還看到這兩個護衛的不同,
譬如左邊那個男子與女郎頗為親近,但是親近中又帶著克製的梳理,恐怕侍衛隻有前麵那個默默開路的男子。
女郎和那個男人,他們都不認識,夏律安言:“有慎,我們走快些追上去看看。”
百丈距離,幾個長腿的男子隻是加快腳步些,沒一炷香功夫就趕上了聞翎一行人,
原本的安全距離被拉沒,寧清身為近身護衛的直覺來著不善,一貴人一幕僚,兩個護衛,
兩方在互相打量和評估,夏律安首先觀到這帶著帷帽的女郎身形秀美不失力量,內心嘀咕:難不成是舞妓?
寧清指尖摩梭的警惕動作映入林有慎眼中,近距離地觀察,可以清楚地看清兩個男子虯勁有力的身軀,以及手上慣用武力的薄繭,就連這女郎腰間都不是普通的佩帶,而是一把軟刃,林有慎先行雙臂交疊,作揖行了貴族禮:“女郎,打擾了。”
聞翎一手撐傘,一手拉住晃動的縐紗,
對方直衝他們而來,本來百丈距離互不乾擾,如今這幾人上前,不知是要為何,聞翎不說話。
裴溪朝手指緊捏傘骨,他覺得中間男子長相有些熟悉,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