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我?”
天空在倏忽之間陰沉下去,濃厚的雲霧遮蔽了光,也遮蔽了衿悠眼中的光。
衿悠的手指掠過羽織邊緣,那是製作這件羽織的人特地繡上去的楓葉。針腳並不細密,甚至有些地方已經鬆動,但已經足以看出製作者的心意。
可惜,她喜歡的,其實從來都不是楓葉。
“你想要什麼樣的禮物?”衿悠垂下手,眼中的金霧像是醞釀著一層風暴,隻等著合適的時機爆發出來,“或者說,你想要記住的,是誰?”
在養傷的時候她就發現了,無一郎已經隱約猜到了她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否則在蜜璃對現代語句提出自己的疑惑時,無一郎也不會立刻幫她遮掩過去。
但她仍然想知道,對方想要記住的,究竟是那個身負鬼的血脈,於鬼殺隊曇花一現的月見裡家後人;還是那個說著古怪詞彙,懶散又拚命的異世之魂。
沒有猶豫,無一郎上前一步,將她眼中的彷徨儘收眼底:“我見到的,隻有一個月見裡衿悠。”
所以,也隻是你。
陽光重新穿破了雲層,連最後的幾絲薄雲也消失殆儘。蒸騰的熱氣灑在隊服之上,帶起一陣滾燙的熱意。
衿悠微愣,說實話,無論是主公、老師還是其他隊員,衿悠在麵對他們的時候都能感覺到一種若有似無的疏離。
並不是說他們的態度,而是衿悠總會有些恍惚。那些開解的,勸誡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徑直穿過了她的靈魂,對著深不見底的山穀中的另一個靈魂說的。
但她沒辦法說出實情,總不能見一個人就拉住對方,然後告訴他“我不是這具身體原本的靈魂,所以彆那麼跟我說話”。
她隻是不想努力,不是不想活了。
如果能有個人記住她,似乎……也挺好?
風吹起青色羽織,衿悠邁出陰影,笑的熱烈而燦爛:“走吧,我們去挑禮物。”
兩人在一處刻木雕的小攤前站定,衿悠向老板要了材料,開始雕刻自己記憶裡的花。
“在我的家鄉中,我的生日是立春,代表著春天的正式到來。”衿悠手上動作不停,卻難得露出對前世的懷念,“而迎春花,是春天最先開放的花朵之一,也是立春的代表。”
“很美,”無一郎微微頓了一下,這是她第一次提起故鄉的事情。
月見裡衿悠身上有許多秘密。這句話,被記憶力不好的少年鄭重地寫在記事本的第一頁。
即使在不斷失去記憶,在新的相處中,他也能感受到這一點。
他確實很想直接問清楚一切,但有時候,也覺得沒有必要。
隻要她始終是她就好了。
無一郎站在一旁幫她擋著些光,靜靜地等待著。
然而,事實證明,刀工好的人並不一定適合手工。更何況,衿悠的刀工也不怎麼好。
“要不,我等任務結束再送你吧,”衿悠苦著臉,捧著被自己刻斷的第三十二朵花瓣,“祭典還有好幾天呢,足夠了......吧?”
心底閃過一絲失望,但看到衿悠的手指上有些細小的傷痕,無一郎還是同意了。
與老板約定好時間,又付了定金之後,衿悠才站起身來,眺望遠方。
太陽就要落下了。
衿悠放下那朵不成樣子的迎春花:“我們該走了。”
不死川實彌已經站在不遠處,一臉不情願地召集隊員了。他是這次任務裡的最後一人。
望見走起路來有些過於小心的蜜璃,衿悠眼睛一亮,蹦跳著跑了過去。
“喔——很不錯的長襪啊,沒想到伊黑先生很會挑禮物嘛——”
“對吧!我也很喜歡這個!”
“多謝。”
“衿悠……我的禮物……”
“知道了知道了,任務結束我一定給你雕出來!”
“咦,衿悠要送無一郎什麼?”
“你們還在聊什麼,快去巡邏!”
“不死川先生好凶!”兩道女聲異口同聲地尖叫道,而後嬉笑著跑開,隻留下身後暴跳如雷的不死川。
在之後的很多個瞬間,衿悠都會想起現在這一幕。
彤紅的晚霞、熱鬨的祭典、並不算融洽的隊友、進入鬼殺隊的第一位友人。還有,身邊碧色眼瞳的那位很重要的人。
短短幾分鐘的吵吵鬨鬨,像是被潑灑於白牆之上的油漆。即使身處遠方,也能看見那一抹耀眼的,不褪色的紅。
再次在陰暗的角落殺死一隻鬼,衿悠長舒了一口氣。
祭典就要結束了。
衿悠在任務結束的那一天雕刻出來了一朵勉強能看的迎春花。雖然與她記憶裡的花還是相去甚遠,但無一郎倒是很珍惜地收了起來。
令人感到有些奇怪的是,這次的祭典雖然也捕獲了幾隻小鬼,但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都與最近過於頻繁的的活動對不上號。
簡直就像暴風雨前的平靜。
“不僅是祭典上,就連其他地區的活動都減少了許多,前段時間的騷動簡直就像有什麼大規模的任務。”蝴蝶忍蹙眉彙報著自己得到的情報。她被分配的任務是遊走於各個地區之間,以便提供醫療支援。也因此,她對鬼活動的感知是最全麵的。
即使是蹲在角落,衿悠也能感覺到,在蝴蝶忍彙報完之後,主公的目光有那麼一瞬間,落在了她的身上。
但主公很快收回眼神,又在庭院中的各個柱身上掃過,仿佛剛剛對衿悠投去的一瞥不過是想看遍所有人的開端:“鬼並不是群居生物,這段時間的沉寂也許是因為有更強大的鬼來到了這邊。祭典上沒有查出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
“沒有,”這次回答的是蛇柱伊黑,“雖然見到過一些看起來很奇怪的魚,但它們的戰鬥力並不強。”
談起那些魚,參與任務的人臉色都有些怪異。
畢竟說起魚,基本上所有人的第一印象都是它們生活在水裡,基本上沒可能來到陸地。但,凡事都有例外。
萬一魚長腿了呢?這句戲言一般的話語,誰也沒想到居然成真了。
祭典上的那些魚長著一嘴尖牙,利用四條粗壯的腳快速移動,站起來的時候有半人高,簡直就像那些恐怖電影裡的變異生物。
鬼的血液這麼臟嗎,連魚喝了都變異成那種樣子。想到自己身上也殘留著這種臟東西,衿悠搓了搓手臂,忽然有些頭皮發麻。
她可不想以後長著一嘴怪牙在地上扭曲爬行啊!
幸好還沒來得及腦補太多,會議就解散了。
與主公做了簡單的告彆後,衿悠回到了老師所在的山中。
“呦,瞧瞧這是誰家徒弟啊,怎麼今個有空,來看我一個孤寡老人?”新穀七澤懶懶地抬了抬眼,又向椅子上靠了靠。
“哪能呢,您可是我親愛的老師,”衿悠諂媚地湊過去給自家生悶氣的老師捶背,“我這不是在想怎麼解決事情嗎?”
舒服地鬆了下身子,新穀七澤眯起眼睛:“什麼事情,需要你這大忙人付出幾個月去解決啊?”
衿悠不知道怎麼開口。
對她來說,從想通到退隊是深思熟慮之下做的決定。但,新穀七澤能理解嗎?
小姑娘糾結的神色被新穀七澤看在眼裡,她笑了一下,忽然點了點衿悠的肩頭:“新羽織穿起來怎麼樣?”
雖然不明白這話題的突然跳轉,衿悠還是老老實實回答:“很不錯,就是殺鬼的時候總擔心弄破。”
“你老師倒也沒窮到幾件羽織都買不起,”新穀七澤翻了個白眼,“你來時那件青色羽織呢?”
“我收起來了啊?”不清楚她具體想要說些什麼,衿悠有些摸不著頭腦,“殺鬼的時候實在是弄破太多次了。”
“不錯,那件羽織是你父親交給你的,珍貴的事物當然要好好保護,”新穀七澤意味深長,“不過,保護,不正是一種封存嗎?”
衿悠僵在原地,有些不敢抬頭:“您……都知道了?”
知道她終於決定放下過去,知道她在為數不多的壽命前終於選擇了退隊?
“彆管那些,想走就走。”
像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溫熱的手落在衿悠的頭頂,新穀七澤的聲音是難得的溫柔:“你想去哪裡都可以,但是一定要記得,有什麼困難,找老師。”
想起鬼殺隊總部被踹斷的門,衿悠低下頭,眼神落在老師另一隻垂下的手上。
猙獰的疤痕幾乎覆滿了整個手背,足以見得當時捅下這一刀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氣。也正因為這道傷口,新穀七澤才不能再次握起日輪刀,所用的武器也變成了輕便的短匕。
她忽然撲上去,抱住了自己已經有些瘦弱的老師。新穀七澤胸前的衣服很快便氳開一片水跡,濕淋淋的觸感浸潤著兩人。
新穀七澤沒再說話,小心收起自己的匕首後便回抱住了衿悠,兩人都沉默不語,隻有隱約的抽泣聲回蕩在這間小小的屋子裡,最後被屋外的風雨聲掩埋。
窸窸窣窣的聲音自屋外響起,像是有什麼在地上蠕動時拖過地麵發出的響聲。
“找到了你,月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