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分晴好的天氣不適合耕種,卻很是適合剿匪。
況且,剿匪對於士兵來說也算是訓練了,這些山匪不管是從個體實力還是從團隊配合的角度上來說都比洛州這兒正式接受過軍事訓練的士兵差上一截,不會造成多少傷亡,但也能實打實地操練一番。
所以衛雲庭在天氣放晴、讓斥候總結了洛州當地山匪分布情況後,就帶著兵馬出去拉練了。
鄭含章對指揮作戰沒興趣,她知道自己的水平更適合做個參謀。
仗著她從曆史上讀來的那些可以參考的經驗,在恰當的時間做出在此時的人們看來靈光一現堪稱天才的應對和布置——這個她行;
直接在軍隊中進行陣型變換的指揮,維持士氣和隊形,甚至帶著士兵衝鋒——這個她不行。
她肩膀上的傷才剛愈合上,於忱說按照她當前的狀況來算,她還需要安安分分地養傷起碼一個月。
況且鄭含章覺得衛雲庭的實力還是相當有保障的。
他去她放心。
她還把於忱塞進了軍隊裡,讓他找找有沒有什麼適合被他帶著當醫療兵的苗子。
當然,順便也給那位在她剛穿越過來的時候就被她吃到了“不舉”瓜的參軍餘開看看診吧。
鄭含章覺得自己是個體貼的好人。
雖然過去這麼久了她才終於想起來餘參軍有不舉的毛病,但她至少想起來了!
事實上衛雲庭也確實很讓人放心,他用這些山匪訓練了洛州士兵的步騎配合能力,還有在戰場上及時聽將令、堅決執行命令的能力。
而山匪本身也或被剿滅、或被詔安收編,或是其中原本就是因為被迫從眾而加入的一些可憐人被放回原籍。
一切都很完美,很井然有序。
除了被招降的、原本洛州最大的山匪寨子中的前二當家,現大當家,以及跟在這位大當家身邊的參謀。
在衛雲庭準備班師回鳳凰城的時候,關於這兩位的瓜,刷新在了鄭含章的吃瓜係統上。
做為一個點了流水線技術、正在點軍醫、水渠甚至還有水車動力技術的基建玩家,最近的鄭含章超忙,甚至連放空自我的時間都沒有了,唯一的娛樂就隻剩下了吃瓜。
所以她真的有在見縫插針地查看吃瓜係統上有沒有刷新出值得一看的東西。
她真的看到了。
*
“殿下,人已經帶到了。”
衛雲庭並不很清楚在這種情況下應當如何稱呼懷丘寨——也就是前洛州最大山寨——中向著朝廷投誠的這兩位。
說他們是普通人,他們當過山匪;要說他們是賊寇,現在從良了。
鄭含章擺手:“衛將軍坐下吧,你的信我已經看過了。”
衛雲庭的信是為投誠者請功,並請求鄭含章饒恕他們曾經罪行的,上麵詳詳細細地說明了懷丘寨前二當家,現大當家施鉞,以及他的軍師王稚是如何挑起山寨內鬥,一步步釀造了前任大當家張蠻之死,清洗了對張蠻格外忠誠的部曲,然後帶著山寨上的大夥兒棄暗投明的。
嚴格來說,這封信裡的故事也挺跌宕起伏,施鉞和王稚給張蠻下套的時候那真叫一層接一層,幾乎是在談笑間就狼狽為奸地將張蠻徹底宣判了死刑。
但是信件中的故事比起鄭含章看到的完整版本,還是太簡單了。
王稚和施鉞的關係其實不僅僅是軍師和首領的關係,更是一對被替換了人生的對照組的關係。
嚴格來說。
對於這兩個人的稱呼不應該是“他們”,而是“她們”。
王稚是江水以南吳國的老牌世家,傳承超過三百年的王家嫡女,但她的生身母親並不是王氏夫人。
她是被調換來當小姐的真·假千金(不是衛雲庭那種“真假千金”);而施鉞則是那個多年前被抱走的真千金。
調換過後兩人過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王稚聰明,小時候被養父母寵愛,當成半個男孩養,很多男子讀書策論都比不過她,賢能美名江左皆聞。
施鉞卻是個從世家這片土壤中長出來的變異種子,她力氣奇大並且相當靈活,所有的武藝招數看過一遍就能學會,所以雖然看著矮矮小小,卻很早就已經成了遇不上對手的強者。
為了更好地在這個常年戰亂的世道裡活下去,她女扮男裝加入了懷丘寨,很快占了一把交椅。
如果就這麼繼續下去,她們會是兩條平行線,一條在江水以南的詩書風流繁華中眾星捧月,一條在北地山嶺的刀劍風霜中憑武成尊。
但王稚離家出走了。
原因很簡單,她父母雖然寵她,但不可能放棄她身上的聯姻價值,所以她得嫁給一個她一直都看不上的,隻會清談的蠢貨。
王稚受不了,她冷靜地沒有當麵拒絕父母,然後冷靜地收拾了些細軟,找了個機會跑路了。
這一跑就跑過了江,來到了洛州地界,撞上了懷丘寨的大頭領孫蠻外出打劫。
王稚是個美人,就算風塵仆仆也還是個見之難忘的美人,孫蠻看得眼睛都直了,當即宣布自己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壓寨夫人。
王稚上了山,在和她同樣看不上的孫蠻周旋期間盯上了此時已然成為二當家的施鉞。
一開始她隻想利用這兩人,讓他們鷸蚌相爭。
然而她逐漸意識到施鉞是個女子,而且貌似還和自己有點關係。
一番探尋之後,雙方彼此坦誠,而後結盟,打算一起乾掉短視且殘暴的孫蠻,為她們自己和懷丘寨謀一個更好的未來。
這個更好的未來,在一個月前,是據懷丘而守,爭取保存自己這一方的實力,待價而沽;在一個月後,鄭含章朝邑城大破司馬回,衛雲庭繞後斷糧道的消息都傳得全洛州都是了的今天,則是識時務者為俊傑,趁著這位七殿下羽翼尚未完全豐滿之時投奔效忠。
鄭含章覺得這兩位都是很有眼光的。
王稚和施鉞弄死孫蠻的計策不怎麼複雜。
施鉞假裝自己看上了大哥的女人,猶如貂蟬呂布董卓之於鳳儀亭似的,在孫蠻能夠看到的地方表演了一出“嫂子開門,我是我哥”。
王稚則捏著鼻子,裝作柔弱可憐地向孫蠻求助,話語中明裡暗裡都在示意孫蠻應該收攏權力,徹底當懷丘寨說一不二的一把手。
她將皇帝削藩的套路運用到了山寨上來。
孫蠻覺得她說得有道理,畢竟他一直以來也挺忌憚每位頭領手下隻效忠他們對親兵的,因此果斷開始了動作。
可惜啊,沒讀過書的蠻人一旦走上了一條需要小心才能走穩的道路,大半條命就算是已經送去陰曹地府了。
孫蠻削諸位首領的權力不得,自己倒被反噬而死,大晚上的從山路上摔下去,次日早晨被發現的時候已經變成了嶙峋山石上的一坨爛肉。
施鉞補位成了大頭領。
然後她投了,借著衛雲庭所帶官軍之勢,清除了所有和自己不一條心的人,然後將整個山寨的力量統合在了自己手下。
歸途中,她還當了一次先鋒,同王稚一起帶著那些山寨老人,半是猛攻半是懷柔勸降地讓另一處名為猛虎寨的山匪窩也降了官軍。
鄭含章對這位和自己一樣女扮男裝的頭領很感興趣,也對那位被吃瓜係統稱為才名獨步江左的王稚很感興趣。
但王稚對外的形象也是女子,她得避嫌,所以這會兒見上麵了的就隻有施鉞。
施鉞跪在她麵前,低著頭,聲音中能夠聽出一點刻意的壓低:“殿下。”
鄭含章打量著她。
施鉞的長相其實是很不適合女扮男裝的,她和鄭含章不一樣,五官並未生來就帶著一股英氣,反而帶著幾分吳地的柔軟溫潤,哪怕低著頭都生不出太多的壓迫感。
但就是這樣一個女子,用一杆長槍贏得了一個山寨的尊重。
哪怕孫蠻想要乾掉她,吞掉她的勢力,也仍然承認她的實力不容小覷。
在那場山寨中的“削蕃”中,施鉞是唯一一個被小心謹慎對待了的人。
鄭含章:“抬頭說話。”
施鉞抬起頭,一雙帶點琥珀色的眼睛直溜溜地朝著鄭含章看過來,帶著幾分好奇。
她的舉止頗不講禮,還有點自由散漫,但並不討人嫌。
施鉞道:“殿下沒有問我問題,我應該回答什麼呢?”
鄭含章啞然失笑:“你說得對。”
她親手給施鉞倒了一杯茶,遞過去:“那施頭領就說說你為什麼會選擇我,以及,你憑什麼覺得我會接納你吧。”
這倆問題也算是麵試中的老問題了。
為什麼選擇這個單位,單位為啥非你不可,鄭含章準備公考的時候也看過不少關於麵試的帖子,可謂是套路熟手。
彆說,在準備考試的時候她為這倆問題匡匡撞大牆,等自己成了麵試官之後才發現這種問題是真的很香。
尤其是在這個年代,這個套路還沒有形成的年代,第一次遇到這種問題,卻能回答得很好的人,絕對都是可塑之才。
施鉞想了想,道:
“第一個問題好回答,殿下大敗司馬回的厲害,全洛州都看在手裡;而那以工代賑的待遇之好,山寨裡好多上山十幾年的老人都心動了,想著要不下山去當回良民。我以為,至少對洛州地界來說,殿下是民心所向的大勢,古往今來,逆大勢而行者,不過螳臂當車罷了,無有不被碾死的。”
嗯,施鉞還是稍稍淺薄了些,鄭含章做著評價,畢竟以工代賑的物資都是公中補貼的,若是沒有從趙國那邊掠來的鹽做為基礎,她也很難把以工代賑拉起來。
資源不是無限的啊。
不過根據民心所向判斷大勢,總體來說還算不錯吧,能給個及格分。
她臉上神色未變:“嗯,繼續。”
施鉞吞咽下一口空氣,她有點緊張起來。
剛才那段帶著點歌功頌德的好話是王稚教給她的,說是上位者就沒有不愛聽這個的,但是現在看來……
這位殿下似乎是個例外。
不過還好,第二個問題,小稚先前也問過她,那時候她便已經能夠結結巴巴、不那麼順暢但是邏輯清晰地回答了。
“殿下一定會接受我們的。”施鉞非常確定地說,“雍國在邊境地區騰空出了一片無人區,按照兵書上說,這叫堅……”
鄭含章:“堅壁清野。”
施鉞點頭:“對,堅壁清野。”
加強城防,同時撤離城外的百姓,清毀敵軍能夠得到的一切資源,讓對方陷入隻能靠著漫長的後勤線來保證補給的困境中。
這策略可是兵書中守城方最常用的一條。
“趙軍要攻打洛州,運糧路線一定會穿過這片無人區,他們是外來之人,對地形並不熟悉,沿途又沒有本地人可以捉來做為向導,這種情況其實是非常危險的。”
施鉞挺直了背:“殿下,我曾是山賊,而且一當就是十幾年。若論正麵,山賊是打不過軍隊的,我們之所以能夠一直活著,便是因為對山川地勢之險格外了解。殿下,我,還有我的那些老弟兄們,對洛州每一處適合藏人的地方都了解得清清楚楚,哪怕是堅壁清野出的那片無人區。”
鄭含章知道她要做什麼了。
“你要藏身山野之間,借地利,以小股部隊頻繁騷擾趙軍的運糧隊伍。搶了就跑,敵方若是來追、派兵來剿滅,你們就藏進更深的林子裡,躲起來。因為你們知道,在後勤糧道上,趙軍絕對分不出能夠將整片山林都搜上一遍的軍隊,他們沒有那麼多人。”
施鉞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那明明柔順的五官此時竟帶著一股殺氣:“敵合,則我躲;敵散,則我各個擊破。殿下,我有信心,靠著這一招,我隻需帶一百個弟兄,就能讓這次帶兵的趙軍統帥睡不好覺。”
鄭含章很相信她能夠做到這一點。
畢竟這一套是已經被曆史證明過的好用。
她保持著自己什麼都懂的高人形象,給施鉞提綱掣領地裝了下高深。
“施頭領已經悟了,不過這道理還能再精確些,我這裡恰好有一句十六字真言,施頭領不妨略記。這十六字真言是:敵進我退,敵駐我擾,敵疲我打,敵退我追。”【1】
嘿嘿,這種高精度,還壓縮了極其大量信息的真言她自己是說不出來的,但是沒關係啊。
鄭含章驕傲:她可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呢。
施鉞果然一震,她眼中的敬服比起剛進屋來時濃了何止一倍。
她對著鄭含章叩頭:“殿下年紀雖小,見識卻勝過我千萬倍。我雖不才,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鄭含章忍著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驕傲,忍得很辛苦。
她又清了清嗓子,伸手將施鉞攙扶起來:“施將軍請起。”
這下稱呼就變成將軍了,施鉞知道,這是鄭含章接納了她,把她當成自己人了的意思。
她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告退,又或者是應當再引薦一下王稚,正猶豫間,鄭含章道:“啊,對啦,你有什麼問題也可以問我啊——良禽擇木而棲嘛,選擇都是雙向的,你就沒什麼想從我這兒得到的?”
施鉞還真有想問鄭含章的問題。
她畢竟是在山賊窩裡麵混了那麼長時間的人,在自己已然對對方推心置腹的時候是很直來直去的。
施鉞:“我想問殿下,為何會如此放心我這個山賊。”
她先前的身份畢竟是賊啊!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可不是虛談。
狗都改不了吃屎呢。
“好問題,對我來說有點難答了。”
鄭含章輕搖頭,喟歎。
“這樣吧,施將軍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施鉞:“自然是真話。”
“好吧,那就真話。”
“真話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女子。”
鄭含章用平淡的語氣拋出天雷一樣震耳欲聾的話來,方才一直很穩當的施鉞一時大驚失色,差點跌倒在地。
鄭含章笑笑:“或許你剛才選了假話,這會兒就不會那麼驚詫呢。”
她走過去,彎腰拍了拍施鉞的背:“莫慌,我既然知道這個,還樂意管你叫施將軍,自然是不介意你是男是女。”
施鉞臉色仍然發白,她低聲問:“殿下……”
“你已經以女身走到了這一步,便可證明你不比任何男人差,施鉞,你不必驚慌,也不能驚慌,因為做為你自己選擇的主公,我想要看到的,是一位女將軍。”
鄭含章握著她的手。
“不是現在這種客氣相稱的雜牌將軍,人人都能當的貨色。”
“我想要的,是一位在武勳中舉足輕重,能站在朝堂前列,為天下人仰慕向往,甚至被天下人學習的大將軍。”
鄭含章心想:她來到這個時代,帶著那些來自未來的思想,二十多年的時間既然已經將那些思想刻在她的靈魂中了,就沒有讓她將這些思想按下去、藏起來的道理。
更何況,她已經看到了一顆幼苗,她也有能力為她做點什麼。
多巧啊。
她有這個能力,她也有這個實力,這個時代又恰逢胡漢尚在交融、戰亂頻繁因此沒那麼注重綱常倫理。
在封建時代,這已經是最好、最好的情況了。
那為什麼不試試呢。
她攥著施鉞的手指,讓她和自己對視:
“我問你,你可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