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被勸了幾杯酒,臉上就泛了紅,醉意熏熏慵懶地倚在桌頭,連連擺手道:“表兄饒了我吧。”
“你本就該多出來走走,陪我吃吃酒,結交些朋友,而不是終日窩在你那小院讀書習劍。”萬常寧說了他幾句,猶覺得不過癮,又說:“你本是相府嫡子,還不是因你體弱又窩囊,平白被人擠出了家門。”
“是因我體弱,外祖母才將我接到身邊撫養,我隨舅父學了十年功夫,如今身體已然無虞,原原本本隻有這些,何來被擠出家門一說。”沈容搖搖頭,端起酒杯道,“再喝一杯,莫要再說那些陳年舊事。”
萬常寧把酒喝了,沉聲道:“你此次金榜題名,一朝入仕為官,便得搬回家中去住,你父親身居高位,你年幼失母又身體虛弱,祖母疼惜你,由她撫養情理之中,可如今你身體大好,祖母也已辭世,你便再也沒有留下的理由了,沈相孤高清傲,自是不會容你久居侯府的。”
沈容苦笑,他兀自斟了杯酒,門外有人影閃過,那人似是微微弓起腰,站定須臾方敲響了門。
兩人抬眼看去,萬常寧叫了聲進,那人推門進來,穿著打扮是侍從模樣,布料卻不是粗製濫造的下等貨。
侍從含著笑道:“請問這位公子是否是今科探花沈容沈公子?”
萬常寧擺出侯府公子的架勢,板著臉道:“大膽!你敢如此冒進,你家主子是誰,報上名來!”
侍從麵色不變,卻說:“我家公子身份特殊不便透露,他想請沈公子喝一杯酒,此刻就在隔壁雅座,還望沈公子賞臉一聚,請吧。”
他雖說話客套,卻擺出了不容拒絕的姿態,萬常寧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子,此刻也不動聲色,將選擇權交回沈容手裡。
沈容端著手站起身,一派從容道:“沒想到我一朝高中探花,竟也有人要請我喝酒了。”
他笑吟吟跟隨侍從去往隔壁,屋內焚著香,裝修更雅致,桌上擺著一壺清酒和幾道小菜,請酒之人托著腮懶洋洋望著他。
侍從悄聲將門關上。
“沈公子請坐。”
沈容走近之時不著痕跡打量這位公子,公子年歲尚小,看模樣不過十六七歲,模樣雖稚氣眼神卻淩厲,穿錦衣華服,一身行頭價值不菲。
小公子微微豎起眉,眼神肆無忌憚地在沈容身上遊走,見他麵色微醺唇紅齒白模樣姣好,哪裡像是今科探花,倒像是伶俐的赤子。
“你就是沈容?”
沈容撩開袍子坐下,緩緩笑道:“在下就是沈容,請問小公子何許人也?”
小公子遲疑了半晌,語態輕蔑道:“你不認識我?”
沈容含笑道:“實不相瞞,沈某深居簡出,不曾見過世麵,讓小公子見笑了。”
小公子挑了挑眉道:“哼,不過如此,父皇本想欽點你為狀元,是沈相說你不堪大用,父皇才點了你做探花,我本以為是沈相無私有意之舉,卻不想他是真正一心為公。”
父皇?
沈容倏地心裡一驚,眼神幽幽再看那小公子,當朝皇子年長者有三位,二皇子與三皇子皆時年十七。
沈容一時間拿不定主意,眼神卻柔軟了三分,款款道:“沈容請殿下安。”
趙北辰勾唇道:“我叫你來沒有旁的事情,不過是碰巧聽說你在這裡,便想瞧一眼傳聞中的探花郎是何模樣,沈公子家世顯赫,如今又得父皇青睞,假以時日必有一番作為,這杯酒我敬你。”
沈容伏低做小般端起酒杯一飲而儘。
趙北辰看得來氣,喝完酒便借口請他回去。
沈容作揖離去。
回到包廂時,萬常寧問他如何。
沈容隻得苦笑道:“沒頭沒腦請我喝了杯酒,到底是沒說什麼有用的。”
萬常寧笑:“倒也正常,你如今是朝堂新秀,炙手可熱的人物,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不過你且記得,行事需小心謹慎,切莫與人結黨營私,朝堂上最忌諱這些。”
沈容歎道:“我自然是知道的,今日喝了些酒頭疼,表兄,我看我還是先回府了。”
“那你便去吧,我還約了幾位知己談論風雅。”萬常寧麵色不改道。
沈容捏了捏眉心,帶著近身侍從離開酒樓。
馬車已候在酒樓門口,侍從撩開簾子,沈容俯著腰鑽進車裡,待簾子放下之後,他方長長舒了口氣。
他早該想到一切不會順利,他蟄伏十載,寒窗苦讀沒有一日敢懈怠,本以為能在朝堂上大展拳腳,卻是他那位自詡清高的父親拖了他後腿,封官聖旨還未下,依照他父親的秉性,多半會從中作梗,最後頂多隻封他一個閒官。
所有人都稱他父親清正廉潔奉公不阿,隻有他知道,當今沈相是如何冷情薄性逼死了發妻,在那之後又是如何冷眼待他。
他九歲那年,在父親壽宴之上,被仆役扔進池塘裡,差點溺死在水中,若非陰差陽錯牽累了一位貴人,他又豈會因此得救,也不會被外祖母借口帶出相府撫養。
當年林姨娘見紅,所有矛頭指向母親,父親自持公正,將母親關入祠堂靜思己過,本就病入膏肓的母親在那一年香消玉殞。
他猶然記得臨死前,母親絕望又憤恨的眼神,她不恨父親三妻四妾,不恨父親怠慢她,也不恨父親罰她,她恨的是從始至終她與父親不曾相知相守,父親沒有一刻信她愛她,至死都不了解她的秉性如何。
有人害死了他母親,又將他溺入水中,那人特意選了高朋滿座的一日,他必是知道父親為人,父親極其愛惜自己的顏麵,滿堂賓客在場,隻要沒有十足證據,坐實了他自己失足溺水,即便之後再有端倪,父親也不會舊事重提一事二罰,若是當場出現紕漏,隻要不是鐵證如山,父親為了不多生事端,也定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暗中之人心腸歹毒且心思細膩行事大膽,對父親為人更是了如指掌。
沈容早已不再是當日心直口快的無知孩童,他明白山長水遠的道理。
他有的是耐心。
沈容從袖中摸出那枚小小的長命鎖,表麵紋路已經被自己摩挲得光滑,他微微笑起,想起那一日他被沁入水中,動手之人冷冷站在池塘邊,他稍有浮出水麵,便拿竹竿往他身上捅,沈容沉溺之際,一名孩童孤身闖入庭院之中,他年紀尚小,訥訥站在湖麵,見他在池塘裡求救,竟撲通一聲跳入水中。
沈容仍記得他笨拙可愛的模樣,明明不會遊泳,又不過是六七歲的年紀,竟然敢跳下水救人,人自然是救不到的,旱鴨子打水似的在水裡鬨了一場,動手之人大吃一驚,不敢叫貴人受難,立刻跳下水救人,沈容便趁機遊到岸邊爬了上去,混亂中他撿到了孩童的長命鎖。
孩童受了驚哭鬨了起來,無數人擁在他身邊喚他殿下,沈容雖得以逃過一命,卻被冤枉成害貴人受險的罪魁禍首,他挨了一頓鞭子,在祠堂裡跪了一天一夜,醒來人已在北遠侯府。
沈容勾起唇角,摩挲著長命鎖喃喃道:“三殿下趙北辰性格招搖且不可一世,不像是他,如此便隻有二殿下趙念安。”
*** ***
沈容母親在時,府中一共有兩位姨娘,康姨娘是沈相的表妹,也是他心中摯愛,可即便如此,在正室夫人過世後,沈相卻未將她抬成正室,為避寵妾滅妻之嫌,另娶了參謀院陳大人之女,陳氏雖門楣不高,但出生書香門第,是沈相素來喜歡的清流人家,除表妹康姨娘外,還有一位便是當日見紅,一病不起的林姨娘,除卻填房陳氏與這兩位姨娘,沈容離開相府後沈相又納了一位劉姨娘。
沈容已經十年未歸家,他從前與母親一起住在暢憂閣,如今暢憂閣是陳夫人住處,沈容歸家不宜再住,陳夫人為他收拾了竹園,竹園臨巷不臨街,四周種滿翠竹,靠近府內的小花園,屬是鬨中取靜的地方,院子雖然不大,但清淨雅致,該有的東西一應俱全,雖齊全但也都是次等貨,沈家兩代拜相家風清廉,就這些恐怕也是陳夫人貼了家己添補的。
侍從兆喜吩咐仆役小心將東西搬進房間,沈容站在桌前,親自將筆墨紙硯擺齊整。
兆喜焦急上前一步搶下他手裡硯台,道:“少爺少爺,放著小人來,您彆忙活了。”
沈容隨他折騰,他在椅子上坐下,托著額頭懶洋洋地打瞌睡,春日陽光正好,透過薄薄的花紙窗照進來,斑斑駁駁落在他側臉。
陳夫人登門時,沈容微微有些睡著了,兆喜躡手躡腳,忽見陳夫人,一個激靈手裡的盒子落了地,沈容輾轉醒來,他稍稍睜開眼,露出一抹笑意,溫聲道:“笨手笨腳。”
陳夫人的身後,方氏怯怯地垂下眼,又禁不住抬眼去看,她年紀比沈容稍大些,雖過了籍,卻從未見過自己的夫君,一時間模樣訕訕地嬌紅了臉。
方氏雖家世清白,卻也沒見過什麼世麵,三年前相府買下她過籍給嫡子做小姨娘,她隻知自己夫君體弱多病居住在彆處,便總想著他是麵黃肌瘦虛弱不堪的模樣,卻沒想竟是溫潤如玉麵若桃花,尤其那雙眼睛,眼波流轉間好像會說話似的。
沈容轉眼見到陳夫人,他緩緩從椅子裡站起來,恭敬作揖道:“母親來了,本想等收拾好了,我親自去見母親,卻叫母親勞累奔波。”
陳夫人時年三十有餘,衣著打扮端莊持重,麵容素淨,盤的發髻亦是最尋常的款式。
陳夫人含笑道:“本就該我為你操持,這許多年,我身為你的母親,卻未能好好照顧你,是我當母親的失職,你跟隨北遠侯修習武術,如今身體可好了?”
沈容揚起袖溫溫笑著道:“自然是大好了,不然也不敢冒進入朝。”
“如此便好,相爺愛惜你身體,特意向陛下推薦你任書吏一職,雖然沉悶了些,不過相爺說書吏一職清閒,你又素來喜歡讀書,最適合你不過了。”
沈容含笑道:“父親想的周到,我素來喜靜,不善與人交際,如此我就放心了。”
陳夫人將方氏叫到身前,緩緩說:“前幾年康兒納了姨娘,你雖不在家中,不過你與康兒年紀相仿,相爺一視同仁,便也為你納了一位好的,方氏乖巧懂事,在府裡住了幾年,你如今回來,正好由她照顧你。”
沈容露出靦腆笑容,笑道:“勞母親費心了,父親與母親的好,我自是明白的,從前自愧無法孝敬左右,今後便可承歡膝下。”
陳夫人莞爾道:“我不打擾你休息,老夫人去了大鐘寺誦經念佛,近日不回家中,你也好生鬆快些,等老夫人回來,我再同你說家裡的請安規矩。”
沈容頷首道:“兒子知道。”
陳夫人滿意而歸,留下方氏照顧。
方小姨娘穿著粉色羅裙,腰肢纖細身姿婀娜,款款往那一站,端的是風情萬種,她微微側著臉,怯生生喚了一句:“爺。”
兆喜看她一眼,又看沈容,出聲道:“少爺,您今日藥還沒喝呢。”
沈容苦笑著點頭:“去拿來吧。”
方小姨娘斂起眉道:“爺方才不是說身體已經大好了嗎?不知喝的是什麼藥?”
沈容慚愧道:“大夫說我腎氣不足,亦有些力不從心,不妨事的。”
方小姨娘麵色一黑,嘴角的笑意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