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璃失眠了。
她在國外習慣日夜顛倒的日子,最初回國的幾天,倒時差都沒有這麼嚴重睡不著的情況。
她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周瓷的滾燙的溫度。
天光微熹,她方才進入睡夢之中,但也隻有短暫的幾個小時。
正午,她聽見樓下的大媽又在吵架,大概是外來的車不知道擋住了誰家的車。
她打著哈欠走到浴室裡,看著鏡子之中,她眼下的碩大黑眼圈。
她想起失眠的原因,又不免開始胡思亂想。
他吻了她。
她抬起手指,輕輕觸碰唇瓣上已經愈合的傷口。
她清楚昨夜,他們之間產生的化學反應,但他們卻默契裝作無事發生。
他不知道,這其實不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兩年前的某一天,他們已經足足有一個月沒有互通消息,他沒有告訴她,而是獨自來到她舉辦的畫展之上。
他刻意避開她,她便也沒有主動上前。
他靜靜遊走在畫作之中,她默默跟在身後。
曾經他對她的每一幅畫,都擁有極高的評價。
她不確定是不是阿諛奉承,但依舊沒法不為他的誇獎感到興奮。
他不知道,他的讚許,對他而言比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重要。
他走的步子不快,偶爾會駐足觀賞,但他停留最久的,是一副被她署名為《Sirius》的畫。
Sirius,天狼星,被稱為夜空中最亮的星。
漆黑的夜空之中,它孤單的閃爍著。
他不知道,這就是她眼中的他。
他停下前進的腳步,在這片狹小夜空之下站了很久。
她心底隱約生出一股希冀。
周瓷,發現她的秘密吧。
她又不免開始恐懼。
周瓷,你要是發現我心底的秘密,會不會覺得我惡心?
她害怕,卻又覺得沒什麼好怕的。
他們的關係幾乎走到陌路,如若真因為決裂再吵一架——
她或許還能得到最後一個,直視他雙眸的機會呢。
她不知道他停留在那裡有多久,直到她的師兄理查德,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上,用嫻熟的法語,打斷她的思緒。
“宋,你站在這裡做什麼?”他小聲說道。
理查德是她在藝術學院的前輩,他是個待人有禮的英國人。
他們同在異國他鄉,且有許多共同語言,所以兩人之間的友誼拉近的十分之快。
可能是因為血統的‘詛咒’,他年紀輕輕已有發際線後移的趨勢,但不影響他外國人獨有的深邃英俊眼眸。
他比法國人稍顯死板,但卻比中國人更加開放,他習慣稍顯親密的距離,帶著笑意在她耳邊說道:“你男朋友也來了,不去打個招呼嗎?”
男朋友。
她在心裡反反複複咀嚼這個單詞,久久舍不得否認,但最終還是要麵對現實。
她垂眸道:“他不是我男朋友。”
理查德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真的嗎?他幾乎每年都到法國來看你你,你回國那幾天,ins上也經常發和他的合照,你和我說,你們不是情侶?”
她抬起眼,半帶著調侃說道:“我還以為你們外國人,都對亞洲人臉盲呢。”
他思索片刻,眯起一隻眼睛笑道:“一般來說是的,但對於你們這種長得像是藝術品的亞洲人,我很難忘記,再說了,他是個混血吧。”
他的形容十分確切,周瓷比起真人,更像是一件藝術品。
他身上的一筆一劃,都是造物主用心雕刻出來的。
他的本人,比他麵前這幅畫更加完美。
宋璃有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周瓷是她唯一的繆斯。
他不知道,理查德也不知道。
當她用暗色塗滿畫布作為背景之時,所有的黑暗都是她內心來自她內心最深處的痛苦,而作為點綴的,最為明亮的存在——便是他的具現化。
即便他們的聯係越來越少,他依舊是支撐著她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理查德向來敏銳,如若他不與畫站在一起。
他或許很難猜到他們之間的聯係,但他此刻凝視著它,她又露出這幅表情,他就算是個傻子也改動了。
他帶著笑意調侃道:“好啊,宋,原來他真的是你當年拒絕我的理由,隻是我不明白,你們既然沒有在一起,為什麼你能這麼篤定拒絕我,我們的關係應該不錯吧?”
她抬頭看向他笑著說道:“理查德,你知道我們中國人不談沒有愛情的戀愛,你是我很好的朋友,但我對你沒有戀愛的感覺。”
“你也知道在我們眼裡,‘愛’是談出來的。”他笑著說道,並不為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生氣,反倒拍拍她的肩膀鼓勵道,“如果你什麼都不做,哪怕你們之間已經有‘愛’的存在,你們的關係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宋璃還想否認:“我和他——”
理查德眯起一隻眼睛:“宋,彆狡辯了,你騙不過我的。”
她直到理查德說的沒錯,他談過的戀愛用一隻手都數不過來,他是個十分擅長洞悉戀愛關係的男人。
她歎氣道:“好吧,我確實喜歡他,但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比你想象之中的複雜,而且,他一點也不喜歡我。”
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哼:“宋,你可沒少給那些女孩做感情顧問,怎麼到你自己這兒,卻總是看不明白呢,如果他對你沒有半點意思,根本不會到法國來看你的畫展。”
他伸出一根手指豎在空中搖了兩下:“Honey,彆說什麼碰巧路過,雖然這是你第一次辦展,但你可不能否認它火爆的事實,不僅需要提前預約,還得花錢呢!”
他又一巴掌拍在她的背上,恨鐵不成鋼道:“自信點,巴黎追你的人能繞著凱旋門轉三圈!”
“哪有這麼誇張。”
“修辭手法就是要誇張!”
他手舞足蹈道:“他就算現在沒有那種意思,你倒追難不成是什麼難事嗎?再說了,談個戀愛而已,彆覺得像是上戰場,你們之中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因此死掉,大不了就是被拒絕!”
不得不說,理查德的話鼓勵到了她。
她已經被拒絕過一次,大不了就是被拒絕第二次。
如果他答應她的追求,又發現他們之間感覺不對,最壞也就是分手。
但理查德有一句話說錯了,談戀愛真的會‘死’,她已經為他‘死’過一回。
她猶豫的時間太久,她想追上去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畫展。
理查德是這一次的聯合辦展人,他表示絕對支持她的戀愛,催促著讓她先走。
但都說世事無常,有時候錯過一秒,可能就要麵臨錯過一生的可能。
她穿著高跟大步來到門口,卻隻能看著他的汽車尾氣。
她咬著下唇除了用法語罵臟話之外,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能做什麼。
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在兩次‘失敗’之後又一次消失殆儘。
直到,他主動找上她。
她原本已經躺在床上打算結束這讓人痛苦的一天,他的電話,卻正好在這時打了進來。
她睜大眼睛看著屏幕上亮起的名字,表情十分緊張,直到電話掛掉前夕,她方才著慌忙按下接聽鍵。
她和對方同時用法語問好之時,她方才察覺到不對。
她把手機舉到眼前,盯著屏幕上的‘周瓷’二字,又將手機放到耳邊,皺眉用法語問道:“你是?”
她聽見對方大大呼出一口氣,用法語焦急說道,
“你會說法語真是太好了,我是‘天空酒吧’的員工,你男朋友喝的爛醉沒法動彈,可以請你來帶他走嗎?”
她滿臉擔憂地問了好幾句,確定他沒事之後才掛掉電話,連忙換好衣服,來到店員給出的地址。
她走進即將打烊的酒吧,第一眼便看到趴在吧台上呼呼大睡的周瓷。
她拽了好幾次,他依舊紋絲不動,店員看出她的艱難,便幫著把人抬上出租車。
“小姐,要去哪裡?”司機問道。
她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決定不把他帶回家。
她從他口袋裡拿出錢包,找到房卡,報出他休息酒店的名字。
她行進緩慢,但成功將他安全放到客房大床之上。
她知道她應該立刻離開,但她就是忍不住。
他睡著了,他不會知道的。
她這麼想著,放肆的目光,像是粘在他身上一般。
她用手指描摹他的輪廓,從緊閉的眼皮,到高挺的鼻梁,最後到肖想已久的薄唇。
她好不容易克製住繼續的欲望,他卻在她準備離開之時,突然抓住她的手。
她心臟猛地一跳,錯愕回頭,正正好對上他漂亮的眸子裡隻有痛苦。
“宋璃,我是在做夢嗎?”
她嘴唇動了動,還沒開口呢,他就自顧自接道:“如果我不是在做夢,你怎麼可能出現呢?”
是啊,他如果不是以為自己在做夢,又怎麼會如此心平氣和與她說話呢。
她知道應該借著他的迷糊立刻離開,但她就是忍不住想要多看他一眼,多聽一點他的聲音。
宋璃,你肯定是瘋了。
她這麼斥責自己,但還是主動握住他的手,讓他的夢境,變成滿足她願望的夢。
一個——即便醒來,也不會忘記的夢。
她蹲下身大著膽子說道:“周瓷,我喜歡你。”
他陷入了沉默,就在她以為,即便是夢境,他也不願意更進一步的時候,他收緊與她交握的五指,變成緊密不分的十指相扣,他將她狠狠拽到床上,而他單手支撐在她的身側。
他迷離的像是染上薄霧的,巴黎即將迎來狂風暴雨的漆黑天空,一般的眸子之中,透露出不加掩飾的電閃雷鳴。
她看不見藍天,看不到白雲,隻看得見發瘋的自己。
威士忌與洋甘菊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毫不留情的侵入她的心臟之中,隨著血液快速的循環,她的大腦變得愈發混沌不堪。
他的唇舌,沒有技巧的攪動著她,卻讓她徹底沉淪。
他們吻的天昏地暗。
他用手指勾勾她的小拇指,喃喃道:“宋璃,我真希望我能永遠待在夢裡。”
是啊,無論這是誰的夢,她都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但他總會發現,他沒有在做夢,這一切不過是酒精產生的衝動。
又或許,他要吻的人根本不是她。
溫蒂會離開永無島,而愛麗絲終究會離開仙境。
他的呼吸逐漸變得平穩,她狠心鬆開他的手,在他額頭留下最後一吻。
她說出她早就背得爛熟,但從未對人說過的法語,
“Je t'aime.”*
她離開酒店,裹著大衣呆滯站在淩晨的巴黎街頭。
她曾以為這會是他們故事的終結。
她望著鏡子裡二十八歲的自己,心底又開始生出或許從來就不該存在的隱秘期待。
她的手指從上唇滑到下唇,她垂下眼眸質問自己,
“宋璃,真的不再試試嗎?”
她的手指按在鏡中自己,滾動著濃烈欲望的黑瞳之上,
“宋璃,就這樣放棄,你甘心嗎?”
她不甘心。
她匆匆洗漱完畢離開公寓,想與往常一樣坐公交去畫室,卻正好對上周瓷帶著笑意的眸子。
“早上好。”
“你怎麼在這裡?”
他們異口同聲說道。
“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
“早上好。”
他們的聲音又一次交疊在一起。
從十二歲到二十八歲,十六年。
這是比他們相遇時年紀,還要再多六年的漫長歲月。
現在的她比過去更加勇敢,
“周瓷,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畫室?”
比如,現在的他比以前更明白自己要什麼,
“宋璃,我想和你一起去畫室。”
宋璃抿抿唇,周瓷的表情也有些無奈。
他們之間存在過的,在某年某月莫名消失的默契,又在一夜之間歸來。
“當然。”
“好啊。”
他們的聲音與笑意交疊在一起,粘稠的像是蜂蜜一般美好。
她想再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