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畫緹買了盞玉兔燈,坐在橋頭等夫君。
煙火飛升夜空,轟的一聲,如烈焰流火而落。今夜是上元節,汴京城沒有宵禁,男女老少相攜著蜂擁出門。滿街的燈火,吆喝聲聲不絕。
上元佳節,正正良宵美景,她卻沒了欣賞遊玩的心——範楨把她丟在這兒,已經離開半個時辰了。
半個時辰前,兩人剛下馬車便因為小事起爭執。範楨吵得滿臉通紅,怒甩袖擺而走。
溫畫緹坐在石岩邊,煩悶地折下一瓣杜若。
她覺得自己沒有錯。
半個月前,她七品芝麻官的父親因貪墨入獄。
溫家被封查,緊連姻親,整個範府都惴惴不安。
她的婆母告訴她,貪墨的事可大可小。
“你父親未必不是被同僚陷害?案子是由刑部的宗大人來審。那位宗大人,就是衛將軍的堂姑父。
你和衛將軍不是相識麼,從前還住一條巷子,多少也算鄰裡吧?他已經班師回京了,你快快登門去求!衛將軍得勝而歸,風光無兩,隻要他肯出麵跟他堂姑父說一聲,你父親冤屈得洗,多少能少判點罪啊?”
那時溫畫緹聽得一怔。
衛將軍,是衛遙嗎?
她已經有五年沒見過這個人,也沒聽人提起這個名字。沒想到再聽見時,竟然是要她去求他。
她覺得荒唐,想必衛遙也會覺得可笑吧?
衛遙那麼討厭她。不難想象,要是衛遙看見她負荊上門,怕不嗤之以鼻,再讓人轟走她吧?
溫畫緹在某些事上十分要臉。她不會登門,更不會去做,寧願繞遠路找彆的辦法。
於是那時,她很堅決的回絕婆母。
範母沉著臉動怒:“你竟然不想求?你要是不去求,你爹一旦死罪,你就是大不孝!我告訴你,我範家也絕不要這種不忠不孝的兒婦!你就等著我讓楨兒休妻吧!”
溫畫緹哪裡不曉得,什麼不孝,她婆母哪在乎她對她爹孝不孝?她婆母是怕溫家的罪連累範家,誤了範楨的仕途。
如今的範楨年少得誌,雖任四品大員,卻樹大招風,政敵不少,在朝廷上舉步唯艱。她再不喜歡範楨母親,卻也在乎自己娘家,在乎範楨。
於是她想了整整一夜,最後決定登尤府大門——尤家二房與宗大人素有交情,她打算以尤家為搭線。
可是這事被範楨得知。
範楨知道她為了走尤家門路,給尤氏二房下跪。
她就像條京巴犬,靜靜匍匐在尤二跟前,任其折辱取笑——她這麼做,隻為了讓尤二痛快,出一口當年惡氣。
同時希望尤二娘子能看在她低頭做人的份上,幫她在宗大人跟前說幾句話。
今晚,範楨就是從好友的口中得知此事,惱得滿臉漲紅。
成婚五年,她從沒見範楨生這麼大的氣。
他不僅跟他母親鬨過一場,險些斷絕母子情分。更是罵她不知廉恥,愚昧不堪。
昏暗的馬車裡,範楨閉了會兒眼,眼中似有什麼東西流出,被他攥袖擦了去。
沒有點燈,其實他看不見東西,卻隱約能繪出妻子的身影。
氣歎了又歎,他感覺自己就像塊徐徐燒完的灰,終於要走到儘頭。偏生夙願未了,還有不甘心的餘地。
範楨有些絕望,想去抱她卻不敢,也不能夠。
最後伸出顫抖的手指向她。他不忍看,嗓音微微哆嗦,說出這輩子最惡毒的話:“我怎麼會娶了你這等蠢婦!你以為你去下跪,任人出氣,你父親就能得救嗎?尤家就願意救?尤如蔚是怎樣的人,你比我還不清楚?”
“你平時不是最要臉,最愛攀比,就怕落人家一步?現在變樣了,連這種下賤之事都做得出?”
溫畫緹被他叱得險些哭出。
他以為她就是個石頭人,任彆人怎麼侮辱都沒感覺?是自己不想要廉恥嗎?她本就要臉的死,要不是為了溫家,為了他,她就是死也不想登尤家大門。
溫畫緹忍住眼淚,強憋著氣回懟他:“我沒彆的門路了!我要是有門路,你以為我甘願找尤家?我明明為了我娘家,為了你仕途才這般,你不是也一直怕被我家牽連?”
“現在我做了,我去求她了,又不是你受辱,你惱什麼?況且她已經答應,會幫我出麵!你既得益處,如今又怪我,不就……”
說到這裡,溫畫緹的喉頭哽了哽,聲音陡削,猶如血淚滴,“不就覺得你麵子受辱,我丟你人嗎?我都不要臉麵了,你卻比我還較勁……”
她說完,沒抬頭,昏暗中隱約聽見範楨喘了好久,沒有動靜。
直到馬車走進鬨市,周圍的一切變得嘈雜。一廂之隔,範楨終於抬頭望她,眼裡有水光,未幾連著三聲冷笑,好,你沒有錯,你都是為了我,是我不懂體諒心疼你,可如意了?
範楨冷笑完,甩袖離去。
再後,溫畫緹下馬車,隨著人潮走了好久。她試圖去忘記方才的爭吵,可範楨那句不知廉恥,卻一次又一次湧進腦海。
……
溫畫緹十分煩躁,既委屈又心碎。
漸漸的,她看見街上成雙成對的璧人,想起自己與範楨這五年。她那麼愛他,把自己的心都交出去,原來在範楨眼裡,她就是這樣一個不知廉恥的人?
她難道就沒有驕傲?
她曾經拚命想要尊嚴,想要驕傲,所以尤二娘子才這樣看不起她,覺得她門第不如何卻還要打腫臉充胖子。
可是如今父親入獄,她看見家裡的兄弟姐妹跪在人前,不停的求人,連明日能不能活都不得而知。
這些終於粉碎了她的驕傲。
她突然清醒的意識到,驕傲沒有用,原來它換不來任何東西。她得跪人求人,才能讓她的家人活下來。
溫畫緹有些累了,疲憊地把光禿禿的杜若梗丟進河裡。
當那支杜若隨河流淹沒時,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範母的話“我就讓楨兒休了你”。
休妻嗎?
溫畫緹突然想,範楨會不要她嗎?他剛才動那麼大的怒,那樣說她,走了也沒再回來,會不會真惱她了,不愛了,也對這樣對她心灰意冷?
不說範楨,連她自己都有些心冷。
他罵她很重,她沒法真正忘掉,當做什麼都沒發生。
如果真要散......
溫畫緹想著,忽然抬眼,眺望到河麵一隻隻浮動漂遠的花燈——她想起範楨成婚時說過,要在今後的每一年,都在上元節為她放蓮燈祈福。
從前四年裡,範楨每年都記得,雷打不動的照做。
今年第五年,溫畫緹二十一了。
按理說,他該在今晚給她放二十一盞花燈的。
他會記得嗎?
還是會一氣之下,故意假裝忘記掉?
溫畫緹望著河邊成雙的男女,慢歎口氣。
她突然覺得,後者可能性更大。就在這一瞬間,她隱約感覺自己與範楨的五年,快要走到儘頭了。
拋開情愛來講,如今的範楨很不需要她。
他在仕途步步高升,年紀尚輕就做了翊衛郎,統領半個禁庭軍,來路魚躍鳥飛,權勢在望。
而她,卻恰逢父親入獄。朝廷各黨派相爭,爾虞我詐,少不得有政敵要拿這姻親開始做局,構陷他。
範楨不是傻人,怎麼可能坐以待斃呢?
沒準此刻,就在想著如何離開她。什麼和離,休妻不在話下。
溫畫緹咬著唇,牢牢握緊拳頭。是,男子少有拘泥情愛的,她雖不否認範楨對她的情,可卻也會多想,他會不會怕受牽連而拋棄她?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又該怎麼辦?
溫畫緹突然看向一直跟在自己身邊的小廝。
這是範楨的小廝,他給他取名,叫長歲。
成婚之前,長歲一直跟著範楨。聽說是他的貼身隨從,跟了有十年。
但成婚後,範楨就把長歲給了她。
溫畫緹看著話很少,幾乎要成隱形人的長歲,突然問出一句:“你覺得,你家郎君會休了我嗎?畢竟這五年,我也一直無所出,幾個妯娌早在傳我生不了孩子。”
長歲像是被她的話嚇到,明顯愣怔了下,當即就開口。
但因為長歲很少說話,急起來就講得磕絆,“怎麼會,娘子勿要多,多想!二爺是不會離開娘子的。”他想起怒氣衝衝離開的二爺,立即招呼來兩個小廝,打發他們:“你們去找一下二爺。”
溫畫緹被長歲逗笑了,突然撐起下巴,目光散散漫漫落向遠方。
有夜市,有絡繹不絕的人潮,有燈火喧闐。
她眯起眼睛,隻覺一切的流光朦朧又虛幻,就像過往光陰斑點,被她淡出記憶。
或許曾經,她也是人潮中的一個。可現在她坐在河邊,吹到的隻有從浮生河邊拂來冷夜的風。
溫畫緹走神,意識淺淺淡淡中飄浮,朦朧說道:“唉,你就會講好聽的,他遣你在我跟前走動,也就是想讓我安心吧?”
“不過...他真要休妻也沒關係!”溫畫緹忍著酸澀,強吸口氣,“我也不是很在乎啊,門第高又如何,我又不是非他範家不可?合得來便合,合不來一拍兩散就是!沒有他,奶奶我也有通天大道能走!”
溫畫緹叨叨著,突然聽到身後隱約的笑。
她一回頭,長歲立即把嘴抿緊,繼續擺出他那張木頭疙瘩臉。
溫畫緹狠狠瞪一眼,叫他不許笑。正要開口辯兩句,突然幾裡遠外的喜鵲橋上傳來大喊,“死人了!死人了!快報官,有箭客殺人啦!這人被十根箭活活穿心!”
以往碰見死人的事,溫畫緹身覺晦氣,往往是避之不及的。
此刻聽到這一大呼,不知怎的,她就像被抽了魂般,冥冥中有根線牽著她往喜鵲橋邊走,連長歲和幾個小廝試圖勸止,都攔不住。
溫畫緹也不懂為何,一邊走,心就是跳得厲害。
直到她真的走到河邊,看見了那具被長箭穿心的屍體。
而屍體旁邊,有許多疊好,還未展開祈福的紙燈。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圍成圈。一個顯然懵懵懂懂,不知事的男娃突然掙開爹娘的手,跑去抓那蓮花燈。一邊數,一邊新奇用稚嫩的童音囔囔道:“娘!娘!這裡有二十一隻兔兔燈!”
溫畫緹剛趕過來,聞聲驟然怔住。
被箭射殺的死者是她丈夫,範楨。
她的丈夫,死了。
被十根長箭穿心,就這樣死在上元佳節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