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用章是笑著問出這句話的,看向她的眼神也溫和,但鄭小柔覺得後頸發涼,他好像在用力地忍耐著壞脾氣。
他剛剛說什麼?吠?
見鄭小柔目光帶著不解,陸用章淡哼了一聲:“在部隊的時候,我們都管這種狗仗人勢欺負的嘴臉叫‘吠’。”
其實是他自己的習慣用語。
那些對她出言不遜的宮人,宦官,丫鬟,還有妃嬪,以及鄭家那些攀著她一步步往上爬的東西。
把他們的叫喚稱作“吠”,那都是對狗子的侮辱。
這個解釋鄭小柔接受了,她嗯了一聲,表情淡淡:“其實沒什麼事。”
見她不打算說,陸用章沒有盯著問。反正他有辦法弄清楚剛才發生了什麼,又是什麼人在讓她不痛快。
院裡幾個單位都在這時間下班,一時之間門口那條小路擠滿了人。
陸用章錯開半身護在她身後,才沒讓彆人擠著她,周圍嘰嘰喳喳的,不少人在談論最近上映的新電影劇情,剛好就是他們待會兒要看的那一部,因為有青年男女戀愛的劇情,討論的熱情格外高漲。
他上午送票時說的那番話,讓鄭小柔把今天晚上看電影當做演戲,但她現在心裡很彆扭,除了心裡的異樣念頭時不時冒出來外,空氣裡討論戀愛的隻字片語,都讓她很不自在。
為了緩解這種彆扭,她開口道:“你請我看電影,我請你吃飯吧?”
不知不覺她已經欠了他很多人情,請一頓飯能讓她好受些。
陸用章看著她躍躍欲試的表情,莞爾:“行,吃麵條吧,今天剛好有老鄉送了我點醬菜,給你嘗嘗。”
麵條上來後,陸用章打開了醬菜瓶。他用筷子的姿勢特彆好看,修長的手指扣著竹筷,平穩夾起放在她麵碗上:“試試這個八寶醬菜,是……老鄉親手做的。”
他罕見地磕巴了一下,雙眼飽含著自己意識不到的期待,看著鄭小柔夾起一塊嚼了嚼,兩眼明亮欣喜地說了聲好吃,才放鬆下來。
鄭小柔吃著吃著,忽然慢下來:“奇怪了,這個醬菜,我怎麼感覺味道很熟悉,叫八寶醬菜嗎?”
包括剛才他夾菜放在她碗上的那個動作,也透著讓她想不透的熟悉。
陸用章控製著手指的顫抖,又給她添了一些:“對,教會我的人告訴我,她加了八種最喜歡的料,所以叫八寶醬菜。這瓶送你了,我還有。”
無論幾輩子,他都不會忘掉,當他病得快死的時候,她捧著一隻白瓷碗遞到他跟前的場景。
潤白的粥上臥著幾片紅潤的醬菜,她說這是她做的八寶醬菜,吃了身體會好起來……那味道他永遠忘不掉。
兩人收拾一番去順泰電影院。
這個場次不少座位是單位贈票,檢票隊伍裡很多人穿著單位工作服,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電影的新聞。
在鬨哄哄的人群中,陸用章仔細觀察著電影院。
因為原身不太合群,沉默寡言,他穿過來之後,麵對所有的新事物隻需不露情緒便很好應付過去。
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番後,他發現那些一對一對“談戀愛的”會先去影廳後麵的小賣部買零食飲料,便低頭對她說:“你等我去買點吃的。”
鄭小柔忙說:“不用了。”但攔不住已經轉身去櫃台的人。
小賣部人頭攢動,輪到他時,售貨員已經起好了兩瓶汽水,連帶著一個包了話梅和鴨胗乾的牛皮紙包一起遞過來,另一隻手敲敲櫃台玻璃:“8角6分,瓶子還回來退6角。”
陸用章看著汽水瓶上的字,推回去:“抱歉,我女朋友不喜歡桔子汽水,麻煩換另一種。”
鄭小柔不吃桔子。
售貨員嗤了一聲,眉毛一豎:“不買拉倒,後麵的上來……”
背後的人見狀往前擠,陸用章身子穩穩擋住了後麵的人潮,盯著售貨員的臉色冷淡,明明周遭嘈雜,聲音卻清清楚楚傳到對方耳中:“換兩瓶其他汽水,這兩瓶……”
一瞬間,吵吵鬨鬨的小賣部仿佛隻剩下他的聲音,售貨員愣愣看他把已經打開的兩瓶汽水,遞給了身後擠過來買零食的男人,“送給你,麻煩你玻璃瓶記得回來退。”
說完,他把錢放在櫃台上,這回售貨員老老實實起了另兩瓶給他。
陸用章拿了就走,對背後那個男人遲鈍的致謝聲擺擺手,頭也不回地往排隊的前廳去。
“走吧。”他不動聲色地學著彆人,把票遞給檢票員,把票根仔細地收進了胸口的筆袋。
鄭小柔接過汽水瓶,呀了一聲:“這麼巧你買到這個汽水了?”
“怎麼?”陸用章正觀察著電影院裡的座位排布,飛快地在腦中理解票上的排和座分彆是什麼意思。
也是巧了,原身沒什麼看電影的經曆,僅有的幾次都是在部隊,用不著看座位,他竟沒一點可以用的經驗。
鄭小柔抬眼看他沒專心在聽,便笑了笑:“沒什麼。”
她隻是想跟他說這麼巧,看彆人手裡拿的都是桔子汽水,好像就他們買到鹽汽水。
雖然鹽汽水不怎麼好喝,但桔子汽水她更不喜歡。
“我們是哪兩個座位?”
“10排1座,10排3座。”
陸用章找到了10排,正用視線尋找那兩個座位,卻聽鄭小柔指著中間的那兩個座位說,“在那裡!是正中間最好的位置呢!”
坐下不久,放映廳兩側的燈暗下去,電影的片頭播放起來,鬨哄哄的放映廳瞬間安靜下來,板凳翻麵聲此起彼伏。
他們看的電影叫《白雲寺》,是一部武打片,陸用章在看到身穿古裝的演員出場後精神一震,難掩震撼。
電影這東西果然神奇,居然能重現幾百年前的社會風貌。
見他看得認真,鄭小柔也認認真真看起來。
看著看著,她像其他觀眾一樣,拆了牛皮紙包,邊分給他邊自己吃。
話梅和鴨胗乾這種東西家裡很少買,她吃著吃著恍惚之間發現,自己還從來沒這麼放鬆地享受過,哪怕跟肖茹娟出來玩,也舍不得進順泰這麼好的電影院,更不會買零食邊看邊吃。
她真的占了他很多便宜,多得有點過分了。
這麼想著,她忍不住借著昏暗的掩護去看陸用章。
他看著熒幕,一向都嚴肅冷淡的雙眼此刻閃動著眸光,像是深深被劇情吸引的樣子。
似有所感一樣,陸用章低頭看過來,兩人的視線在黑暗中交彙。
她窘迫地小聲問:“好看嗎?”
“好看。”他唇角微動,看著她眼睛笑了笑,“鴨胗給我吧。”
他沒什麼消遣的習慣。坐上輩子那個危機四伏的位置,想要活下去就得保持冷靜和清醒,時刻謀算彆人,也被人謀算。
消遣,似乎隻在他兒時有。
托了這一世的福,他居然能坐下來跟她一起並肩看這樣的視聽盛宴,陸用章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放鬆和愉悅。
“哦。”鄭小柔臉上一熱,把牛皮紙包向他遞過去。
黑燈瞎火中,視線受阻卻放大了人的其他感官,兩隻手撞在一起,一隻又大又熱的手掌整個地包住了她的手背,甚至敏捷地接住了那個從她掌心掉下去的紙包。
她像觸電一樣收回手,心怦怦跳了會兒,發現他像沒事人一樣從紙包裡掏出東西在吃。
剛才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就發現了,陸用章吃相非常好看優雅,坐在簡陋的麵館裡格格不入,就像這會兒,昏暗的放映廳隻餘屏幕的反光,這微弱的光線中,他一手托著紙包,另一手修長的手指撚著一塊鴨胗乾,像古裝畫裡的主角。
鄭小柔又一次無比清晰地感受到,這種來自家庭和背景的差距。
她想,肖茹娟要是見過陸用章,絕對不會大膽到慫恿她“試試”的。
但是下一秒,陸用章把紙包遞回來,他彎腰低聲說:“我把帶筋的都挑出來吃了,剩下都是肉,吃吧。”
聲音輕拂過耳廓。
他一直很注意分寸,即使湊近也不會叫她覺得不自在,但鄭小柔愣住了。
他,剛才把零食要過去,隻是為了替她把那些帶筋的挑出來?
這年代家家都吃穿緊張,有的吃就不錯了,但她還是嘴挑,不吃所有帶筋的東西。
去插隊前,她媽做了一鍋牛雜,全家都吃得很滿足,就她食不下咽。
……
熒幕上正在播放男主角喝醉了從山上滾下去的片段,觀眾哄堂大笑。
鄭小柔拉回思緒,嘴比腦子快地問道:“特意……幫我挑的?”
“嗯。我想姑娘家應該不喜歡。”陸用章的聲音淹沒在歡呼聲中,聽起來不那麼真切。
《白雲寺》果然很好看,片尾曲響起來時,觀眾還久久不願散去,但他們倆不約而同地很快離開了放映廳。
陸用章讓鄭小柔在門口等著,他去退玻璃瓶。
他正從櫃台拿起售貨員推給他的毛票,身側擠過來的人一記拍掌落在他肩上:“哎,你,你好。”
陸用章轉身,一個陌生的男人正向他伸手,隻覺他麵容特征有些許熟悉之處。
他不習慣這種握手禮,便沒伸手,隻微微一笑:“我們認識?”
程前被眼前這個男人的氣度震懾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哦,剛剛你送了我兩瓶桔子汽水,錢我給你吧。”他從褲兜裡掏出錢數給他。
陸用章擺擺手:“不必,就當送你的,我女朋友不喜歡桔子口味。”
“哦,哦。”程前見他這樣便沒再堅持。
“程前哥,好了嗎?”一個穿著大翻領襯衫的年輕女人從人群中擠過來,“我們再逛逛吧?”
見他女伴過來,陸用章點點頭退開,向鄭小柔所在的位置走去。
程前隨著人潮落後在陸用章身後兩三米,然後看見他在快到門口的時候,加快腳步朝一個他熟悉並且迷戀的身影走去,他聽見這男人優雅有涵養地輕聲說:“我們回家吧?”
這會兒他聽不見身旁那個相親對象的聲音,滿腦子隻想跟上去看看那是誰,他加快了腳步。
順泰電影院的正門出去,朝西對著門外的長街,夜幕下,路燈使樹影搖曳浪漫。
他看到那張真心喜歡過的臉迎向那個男人,鄭小柔笑著說:“好啊。”
程前聽到了心碎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