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地處以南,三月春分彌散的空氣淹進鼻喉,像塊溽濕的毛巾糊黏一嘴,黎也嗆了下喉,摸到車窗升降按鈕,車身陡然傾斜顛簸,擠在邊上的大嬸抱著孩子,整個側壓,黎也喉間一哽,蹙額把壓扯下來的耳機塞回去。
三排座的五菱宏光擠得滿滿當當,堵不下後備箱的行李抱在懷裡,踩在地上,散溢著腥臊味的不知名土特產摻著粉塵飛揚——晚八九點的火車站外就這拚車條件。
升降按鈕掰扯兩下,沒動靜,冷風繼續灌,黎也窩憋得放棄,環臂向後靠,避些風。四五歲大的孩子唧唧喳喳嚷得耳脹,她將兜裡的MP3音量也調大,沒會兒,被旁邊使力搡兩下,她耐著懆摘了隻耳機,乜斜眼。
“誒,叫不應你呢小姑娘,給關關窗唄,彆讓孩子凍著了。”
“關不上。”
“關不上?”大嬸納悶皺下眉,側傾身,手伸過去夠,連著她懷裡的娃碾她身上,她瞠眼倒抽一口涼氣,梗直了脖子向後伸。
那手勁就跟要摳爛按鈕似的,司機師傅聽到動靜,看車內後視鏡,急忙叫人悠著點:“這車年紀大了哪哪兒都不咋好使,我這邊兒給您搖上。”
汙跡斑駁的玻璃窗緩慢升閉,黎也直回身,舉眼向外,淫雨終停,車子駛入更迫迮的巷道,死寂破敗的老舊城區在窗麵飛速疾馳,上空繞著纏夾不清的電線,沒有路燈,隻從瓦壟屋舍散出微光。
七彎八拐,停過三兩岔口,超載的麵包車卸輕重量,大嬸抱孩子縮去了更寬綽的前座,黎也如釋重負長舒口氣。兜裡跟MP3放一塊兒的手機滴滴響半天,大嬸回頭朝她擠咕眼兒,指她兜,才注意到,掏出來看眼。
大嬸瞅拿手機眼熟,笑嗬嗬來興頭問了她啥機型。那幾年老牌諾基亞在手機市場大行其道,耐摔耐操耐持久,價格很頂,有錢的沒錢的都去追捧。她爸前不久給她配的6300,俗稱送彆禮,單調的白色機身,學校裡大多女生會在上麵黏卡通貼紙、畫小塗鴉裝飾,她比較無感。
“姑娘是城裡人吧?”
“……”
“回老家?”
大嬸開了話匣子,腦袋頻頻轉過來,黎也頓生窘態,接不上話,好在她懷裡的孩子鬨勁兒,趁這時摁了接通鍵,調小音量抵耳邊,等她低頭哄好娃投眼過來,黎也再一本正經回電話:“剛下火車。”
秦文秀問她:“有順風車不?”
“廣場找的拚車。”
餘光裡,大嫂張嘴湮了聲,頭偏回去。
秦文秀又跟她囉嗦幾遍地址,問她認不認得路:“不然到天崗街口找人問問,要麼喊你舅媽出來接。”
“電話。”
“啊?”
黎也歎聲重述:“舅媽電話報給我。”從隨身雙肩包裡掏好紙筆,讓秦文秀報一遍,確認無誤再塞回去。
黎也準備醞釀收尾,秦文秀呶呶未完,抓準話頭訓教:“到了舅媽那兒就得好好聽話,彆使性子,我就指著你安分把書念完了,考到大城市去。還有,給你弄那銀行卡兜好彆弄丟了,也彆不把錢當錢似的大手大腳花,你媽沒你爹有出息,省著點。”
黎也當背景音疊夾回肩膀間,不時見縫插針應和兩聲,摁開看MP3顯示屏,高一跟風買的大牌,除了音質內存也挑不出優點,在火車上隻舍得聽一半兒停一半兒,拚車幾裡路堵噪音,電量早告急了。
“你舅媽家那孩子眼瞅著都跟你一般大了,以前回去拜年,你還總跟人吵架打架的。”
聽到這,她略思索:“不記得了。”
秦文秀就苦口婆心起來:“總歸你得在那兒上學,啥關係都好好處,該讓就讓讓,順順脾氣……”
絮聒個沒完。黎也手裡不緊不慢把摘下的耳機線纏卷上MP3,揣回口袋,卡在她歎氣的某個停頓點問:“你找著工作了嗎?”
“你舅不在電子廠做管工嘛,去他那兒看過了,車間環境啥的都過得去,包吃住,薪資待遇也沒毛病,明兒帶身份證去簽個合同完事兒就上班了。”
“看清楚再簽,十幾年不上班彆讓人騙得找不著北。”
“瞎操心,我親弟弟能害我不成?”
“那隨便你。”黎也沒心思聊,隨口謅說:“沒電,掛了。”
車子在坑坑坎坎的石路東搖西擺,黎也眯著睡不安穩,斜倚在窗上,手機裡翻出時下流行的俄羅斯方塊打發時間。
關卡卡了兩個周,每每翻出來,要不了多久就把耐心磨爛,趁她還沒想把手機摔了,司機轉頭打岔問她停到那兒去。黎也斜眼看前頭,不遠不近的路牙邊兒杵了塊天崗街的藍底白字牌。
“前邊兒街口放下就行。”
她坐第三排,司機讓二排大嬸先挪個位,車停路邊,來幫她把前座椅掰下來,怎麼擠進來就怎麼擠出去。
“夜路十二?”黎也拉開雙肩包找小錢包,確認上車前得到的報價。
司機猛猛點頭:“誒對!說多少是多少!”
捏出去兩張,不等人數好零錢,黎也拎皮箱轉身,一步,腳下頓住,回過身,眉下皺得更深,接了找回的三塊。
麵包車嗡一聲油門踩出去,帶起陣攜塵裹泥的風。黎也定定站著,捏緊皮箱拉手,馳目周遭,有路燈,三個壞倆,跟方才的巷道小巫見大巫。
在城市還隻是夜生活開始的時間,這裡已經如同凝寂的死城,稀落行人,不見夜攤,窗格透出光亮映在暗黃脫落的白漆樓牆,樹乾老化嚴重,雜草長得旺,坑窪路麵積蓄泥水,貓狗在溢出惡臭的垃圾箱邊亂竄;再遠些,是陰沉的天,厚積的雲,泛潮濕漉的空氣彙成團黏糊反撲,堵塞呼吸,擠壓心臟,吸口氧氣都是窒息的味道。
正是信息流通笨拙緩慢的年頭,桐城不誇張為一座封閉式的牢籠,總是灰蒙蒙的街道,四麵環山,慢節奏,空氣質量差。
黎也外公外婆死得早,記事開始就沒什麼印象,隻記得那是她最後一次來到桐城,喪事辦完,黎偉光就帶著母女倆去了更遠的城市。
上小學時,有個組織給山區學校捐禮物的獻愛心活動,老師給看過十幾張偏遠山區的學習環境,那時候大家都有個統一概念:生在那種地方不亞於天崩開局,要翻身難乎其難。
桐城好歹是個鎮,還不至於,但在刻板印象中絕對被歸類到“那種地方”之一。
秦文秀結婚那會兒風光,鎮上人誰不說她命好,十八歲一張火車票出城,混沒幾年,帶了個城裡男人回來,開店做生意有點家底,連著秦文秀次次也扮得光鮮亮麗、花枝招展,尾巴翹到天上去。
誰瞧了都笑句:死讀書不如嫁個好男人!
鎮裡女人都是沒文化的,錢都供去給沒屁用的男人瞎嫖瞎賭娶老婆了。
秦文秀年輕時候是真真的水嫩漂亮,愛捯飭,燙大波浪,穿花衣裳,十裡八鄉的媒婆都擠破門檻。仗著這張麵皮,她什麼都乾過,唱歌、跳舞、陪酒、洗腳……什麼來錢快乾什麼,就這還能碰上黎偉光那個冤大頭,還讓她趁熱打鐵抓穩了。
相愛的時候是真愛過,不愛的時候她也真玩得開,被情夫打進醫院,鼻青臉腫動彈不得,黎偉光帶著黎也過去看她,氣了個半死。
離婚前夕,秦文秀趴到黎也床邊泣不成聲,說媽隻有你一個孩子,這輩子隻靠著你了。
兩張離婚證下來,秦文秀拿到筆錢,忙不迭牽著黎也換個城市生活。她要去上班,黎也就嗬斥她不準重操舊業,跟黎偉光過日子隻管當全職媽媽,十幾年乾過什麼重活?經人推薦去過趟碼頭,從卸貨走到斂貨,捏著鼻子就回家了;去乾飯店、奶茶、超市……乾兩天就嫌工資,嫌同事,嫌待遇。那個年代沒學曆沒背景做什麼都如履薄冰,轉學不好辦,房子不好租,工作不好找。
舅媽不上班,帶孩子在家拿定期工資,把黎也送過去,多一份工資的事,方便還便宜,不比在城裡要帶個拖油瓶天天看著。
黎也從來不喜歡這,總覺得哪哪兒都臟臟臭臭,小時候來走親戚,寧願連夜趕回睡在車上,也不願留宿。
長途火車的窗外山越多,水越廣,濃蔭遮蔽得瞧不見建築群時,她都在想,跟了黎偉光是不是會更好,又及時想到秦文秀熱淚縱橫那張花了妝的臉,就在心底默念,睡吧,睡沉了就好了。
天崗街這塊挨近集市,店麵基本聚在這,破落的居民區在後邊層樓疊榭。夜裡刮妖風,黎也擋著額頭拖行李站到路牌下,翻出背包裡紙頁上記好的號碼,一個數一個對著摁,播出去,等待,幾十秒無響應,咬了咬牙,手機揣回兜。
遙瞻掃一圈兒,幾家下雨忘收的衣服還在鐵鏽防盜護欄上迎風飄,店鋪大部分關門閉燈,小部分隻亮著燈牌燈箱,更小的部分尚在營業。
黎也插兜進了家小賣部,行李放門口,站收銀櫃前,指了指貨架上的礦泉水。卡在關門點,不容易有客,店老板遞水時多看了她兩眼,她把臉掩低,十七八歲的姑娘模樣就長開了,滿臉膠原蛋白,瞧得出年紀的水靈漂亮,她聽得出店老板笑得還算和氣,心底仍舊止不住發毛。
問她哪家孩子,這麼晚還在外邊,黎也不答,捏出司機找回來的零錢,櫃台上扔個響,腳下生風蹚出去。
抓好皮箱,往側邊走,離開那處小賣部店燈投照範圍,黎也懸著氣停步,擰開水灌入喉腔。
“彆他媽又帶人往客房裡塞!”
肩膀驚得猛顫,一口水從喉管嗆出來,黎也扶著皮箱直咳,眼睛咳得通紅,側臉看向“平地一聲驚雷”的源頭。
入目一豎“住宿”倆紅字兒,敞著貼掉色紅對聯的玻璃門,裡頭亮堂,破舊簡陋,一條窄道通樓梯,大冷天穿條紋長裙凹身姿的女人攙著個膀大腰圓腳高步低的男人,男人吼話裡滿腔酒氣:“你是我爹還我是你爹?!老子的房子愛住哪住哪!”
女人看不清臉,在一下下拍撫他後背,輕嗓細哄:“哎喲彆說了,跟孩子吵吵啥……”連拖帶拽就把人弄上樓。
到這為止,聲息消頓片刻,黎也看到前台櫃邊站著的男生,很高,側著臉,一回身就踹了腳在櫃台邊。
家醜熱鬨不興看,黎也捏緊礦泉水瓶,拽過行李要往前繞走,倏一抬眼,脊背發涼地定住。
臉完全露出來,麵廓硬朗,土生土長的小麥膚色,連帽衫兩條帶子一長一短吊著,身形配得上身高的強健,男生啐罵完,兩指夾的煙咬回齒間,一雙眼生得狼戾,未收斂的凶狠目光正直愣愣地,向著店門口停駐的陌生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