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前,鳳瑤台。
“聖旨?”
繆貴妃無意見過“景妃”後,情緒崩潰,連日來以淚洗麵,直到桑梓來拜,告知那日紫宸殿中的秘密。
“陛下心中,最信重的果然還是嫡長子。”她眸色微動,“荊兒做得不錯,毀了聖旨,殺儘宮人,該當萬無一失了。”
桑梓憂心忡忡道:“那日太子妃也在紫宸殿,陛下半道叫去了,她親眼看過那道聖旨,什麼都知道。”
繆貴妃默了會兒:“那個孩子……也算與荊兒兩情相悅,可到底不乾淨了,算不得相配,如今又知道了如此機密,實在留不得。”
她歎了一聲。
“殺了吧。”
桑梓遲疑:“隻怕太子殿下震怒……”
“你怕什麼,此事是本宮的意思,天下什麼樣的女子沒有,等他登上皇位,三宮六院大可納儘天下美人。荊兒既要設局獵殺老六,混亂中死一個女眷多正常,對將軍府那邊,我們大可推到老六頭上。”
“此事務必一擊必中,給閔溫的賞銀大方一些,將軍府大小姐和皇子的人頭,還是值錢的。”
桑梓領命:“娘娘放心,奴這就去辦。”
……
澗水飛瀉,屍橫遍野,血染紅雪白的清澗,兩方打得不死不休。
隨著太子殷明荊重創而一邊倒的局勢,因高居江湖榜首的殺人客閔溫的出現,再次逆轉。
殷明垠臉色變了,撐住劍勉強站起身來,視野仍然天旋地轉。
閔溫順著桑梓的視線瞧過去,才見插滿箭矢、已被霍霍得快散架的客棧裡,躲著一個嬌小溫馴的少女。
“殺女的啊?”他撓了一下頭,有點為難,“我一般不殺女的。”
桑梓咬牙切齒:“加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
“三倍。”
“行吧,下不為例。”閔溫看了一眼遠處澗石上的少年,又看向客棧裡的少女,招招手,“你離得近,你先吧。”
話音剛落,空中竹影蕭瑟,掠過一片璀璨的銀光。
閔溫反應極快,旋身避開。
“啊啊啊——”極細的飛針紮入桑梓的右眼,眼珠爆裂,血漿濺了滿臉,他驚聲慘叫,捂住臉痛得在地上翻滾起來。
飛針如雨,所過之處大片的官兵慘叫倒地。
閔溫幾個飛身退至數丈開外,抬起手,指縫裡堪堪夾住幾根銀針,鬆了口氣:“好身手。”
緊接著,飛影掠過竹林,兩道人影風馳電掣挾著飛旋的竹葉而來。
女子身如電光,袖中灑出一道白練,牢牢纏住閔溫,將他綁縛在地。閔溫皺眉,詫異於對方氣力之大,他竟一時掙脫不開。
緊接著,陰影從頭頂灑落,少年雙眼一黑一白,如暗處蟄伏的野貓從天而降,手中劍光如月牙當頭斬下——
“走!”紅綃嘶聲大喊。
顧西瑗如夢初醒,提裙奔出青竹客棧,倉皇往竹林中跑去。
她臉色煞白,手指在抑製不住的發抖,袖中藏著匕首,但根本無力握住,尚未從一連串的變故中反應過來。
今日太子的邀約,是個針對六皇子的狩獵計劃。
雙方廝殺,殷明荊被重傷,如今生死難料。
緊接著,東宮宦臣桑梓請來江湖殺手,傳貴妃旨意,要一同取她性命,而青鸞和紅綃緊要關頭出手,纏住了叫閔溫的殺手,卻也不知能拖延多久。
同在一個江湖榜上,青鸞和紅綃雖天資卓絕,卻太年輕,怎敵得過多年占據榜首的閔溫。
東宮請來此人,是孤注一擲,要將她和反賊一網打儘的。
桑梓捂住半邊血糊糊的眼,爬了起來,大喊:“你們都愣著做什麼,殺了她!”
潮水般的官兵湧來,顧西瑗在人群裡奔逃,刀劍從側方砍來,被一柄長劍穩穩擋住、挑飛!
弘遂飛身落在人群裡,反手一劍將那官兵割喉,回頭看她的眼神有點同病相憐的憐憫,還有點誤會化解的歉疚:“跑快點,彆叫殿下分心。”
顧西瑗滿眼的淚,呆呆看著他,又看向遠處溪石上注視她的少年,轉身跌跌撞撞往竹林裡跑。
在她身後,蟲群般追來的官兵被弘遂為首的六皇子的人擋住,他們戴著麵具,浴血廝殺,在為她爭取時間。
眼見少女脫出重圍,殷明垠收回目光,長眉緊蹙,提劍自澗中山石飛身而下,與青鸞紅綃三方包圍了閔溫——
素色白練捆縛住男人硬朗的腰身,忽然裂了口子。
青鸞一怔,手中刀劍尚未劈下,隻見一把鎏金板斧迎麵甩來,擦過他的鼻尖,在空中旋了一圈挾著勁風攔腰斬來——
白練整根斷開,碎成一片片,紅綃被山洪爆發一般的氣浪掀飛出去,重重滾落在滿地斷箭中。
殷明垠抬劍擋住迎麵斬來的利斧,寶劍竟震出尖嘯般的刺耳嗡鳴,劍身裂出一道蛛網般的紋路!
青鸞旋身躲開回旋的斧頭,閔溫揚唇一笑,抬手穩穩接住鎏金雙斧,粗壯的臂膀掄動斧頭,重重斬向少年滯空的腰身——
“青兒——”
紅綃淒厲的喊聲傳來,顧西瑗腳步頓住,不敢回頭。
她是個自私自利的人,她從小養大他們,或許就是為了今日。
“大小姐……”
微弱的呼喚如風中殘燭,激烈的打鬥聲中不算明顯,但顧西瑗聽到了。
那人聲音裡有遺憾,有釋懷,還有鼓勵。
“走。”
短短一字,連遺言都算不得。
顧西瑗臉上淚珠滾落,邁步往前跑去。
隨著深入竹林,刀劍聲漸漸遠去,她不斷喘氣,淚珠止不住地掉下來,終於絕望地停下。
前方竟是一處斷崖。
雪白的飛瀑如九天玉帶,撞擊在崖底大石上,粉身碎骨發出轟鳴。
顧西瑗發髻鬆了,雙目無神,淚如滾珠。
窸窣聲從身後傳來,她慢慢回過頭,看見桑梓提著劍,從旁邊幽僻的小徑一瘸一拐走出來。
“這個地方,是奴給太子殿下推薦的。”
他半張臉被血浸紅,半隻眼血肉模糊,腿腳似乎也受了點傷,臉上帶著點笑意,看著便格外驚悚:“若有人僥幸逃脫,那也無路可退。”
顧西瑗轉過身,靜靜注視他,良久掀動嘴唇:“我們無冤無仇。”
桑梓搖頭:“大小姐,話不是這樣說的。”
“你待殿下一片真心,奴也十分感動。要怪,就怪陛下給你看了那份聖旨,太子殿下的帝位必須穩固,區區情愛,不過風中粉塵。”
“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顧西瑗垂下眼簾:“看來沒得談了。”
“你有功夫麼?學過劍術?”
桑梓笑了:“奴不過是個斷了根的宦臣,全靠從小侍奉太子殿下的情分,才走到今日,哪有那份殊榮,能學習宮廷劍術呢。”
顧西瑗:“那就是不會了。”
“便是不會,奴一個男人,對付大小姐這般嬌弱的女子,也足夠了。”
“你是男人?”
“……”
“那你猜猜,”顧西瑗低下眼,從袖子垂紗裡抖出一把短刃,刃尖雪白剔透,竟是寒山雪玉所鑄,“我會不會呢?”
桑梓逼近的腳步一頓,停在了原地,怪異地看著她:“大小姐……說笑了。”
顧西瑗抬起眼,鋪滿淚痕的臉上,還有淚珠滑落,竟邁步向他走來,纖細五指隨意挽了個雪亮的刃花。
“我乃將門之女。”
桑梓嘴角僵硬的笑容消散了,看著那個全京城最端莊賢淑的少女,握著刀向他走來。
顧西瑗空洞的眼鎖定了他,臉上露出笑容,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令桑梓想起殷明荊發瘋時的樣子:
“你不會真以為,我一點功夫都不會吧?”
*
青竹客棧外,血染澗水。
官兵已被殺儘,所有人包圍了閔溫,刀劍所指的中心,男人緩緩扯下腰上纏著的白練,提起兩把鎏金斧頭,刃上濃稠的血滴落。
“看吧,反正也都死絕了,不如剛開始便讓我全殺了。”他瞄了一眼滿地官兵的屍體,歎了一聲,似乎在感慨桑梓的固執。
“還有你們,圍著又不敢上來,我都看不清人在哪了,那小姑娘要是被旁人殺了,我的賞銀可要大打折扣,”他撓了撓頭,似乎很煩心,“雖然我也不太想殺她就是了。”
“沒辦法,最近酒錢都快花沒了。”
殷明垠一怔,反應極快地回身在周圍搜尋,果然沒看見桑梓的身影,也沒見到屍體。
“彆這麼看我,那太監話多,心思也多,打著些什麼主意可不關我的事。”閔溫知道他在想什麼,無奈地活動了下脖頸,發出哢哢聲。
方才那被他斬斷腰骨的少年身手不錯,現在還震得他脖子疼。
假以時日,定是冠絕天下的高手。
可惜啊。
竹林間殘葉鋪地,風過碧浪起伏,紅綃抱著青鸞跪在一地血泊中,少年的頭柔軟垂在她懷中,手腕垂下,從不離手的劍跌在了一邊。
“喂,你們。”她顯然也聽到了閔溫那一番話,僵直地扭過頭來,臉上鋪著通紅的淚,襯著眼尾胎記格外淒涼。
“快去救大小姐。”
她對著殷明垠道,慢慢放下懷中少年,撿起他的劍,站起身:“這裡交給我。”
殷明垠知她身懷死誌,沉默未言,紅綃看出他想說什麼,隻道:“待她好些,大小姐此生……並不容易。”
良久,少年頜首,飛身遁入竹林深處。
“你們也滾,一群嘍囉,礙手礙腳,不過送死罷了。”
“你……”莫名被罵了一頭,弘遂咽了口唾沫,又覺得她說得有理。
真正的江湖高手之間的對決,普通人哪裡插得進手。
風聲蕭蕭,攪動林海,紅綃抬起劍,竹葉飛旋,落在劍刃上,從中剖成兩截。
閔溫扯下了身上最後一塊白練,隨手碾碎。
他瞧了一眼遠去的那群人,眯起眼:“都說了,我不殺女人,讓開。”
紅綃抬劍指著他,牢牢攔在去路,雙眼通紅:“錯了,你我是……”
“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