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跪在菩薩廟裡,乞求他的孫子能喜歡上戲曲。
這古老的藝術,不能丟,可惜淩雲死都不肯。
“除非我死,不然我才不穿你的戲服!!”
淩雲為了逃避練功,去了寄宿初中。
他想躲著家裡人,主要是躲著拿板子逼他唱戲練功的爺爺。
後來爺爺放棄了,爺爺有了新的目標,是淩雲從來沒見過的一個表弟,小姑家的孩子。
那孩子很癲,紮馬步的時候累得哇哇大哭,爺爺口令一鬆立刻坐在地上一邊喘氣哈哈大笑。
他不是喜歡唱戲練功,他就是喜歡爺爺誇他。
爺爺確實很喜歡他,可惜他隻是外孫,不是孫子。
飯桌上,爺爺給他夾菜的時候,他就衝淩雲嘚瑟。
陪爺爺看新聞聯播時,爺爺順手給他剝了一個橘子,小小的舉動,他能在淩雲麵前炫耀一晚上。
淩雲不知道他到底在跟自己較什麼勁兒,好在這個暑假之後淩雲要上高中了,不會再經常見到這個小癲子。
那是淩雲和爺爺相處的最後一個暑假,以前他隻想躲著爺爺,現在是爺爺躲在小小的墳包裡不肯出來見他。
初次嘗到生死離彆的滋味,淩雲有點難過。
可更難過的是,很快就有了第二次生死離彆。
高二暑假,淩雲父親出了意外,作為肇事方,不僅拿不到賠償款,還得賠彆人家很多錢,母親不得已將淩雲送去小姑家寄養。
再見到方望時,他比小時候更漂亮,也更癲了。
“滾出我家!”
這是方望再次見到淩雲時說的第一句話。
寄人籬下,淩雲一聲不吭,隻能默默忍受。
他轉去了方望的學校,上學第一天就被方望帶人堵在操場後的角落裡用水槍噴了個狗血淋頭。
這樣的霸淩還有很多次,不僅僅在學校,在家方望也不肯放過他。
他成了方望的奴才,給方望做飯洗衣,不然方望就在家裡用音響放dj,讓他無法學習無法休息。
姑媽姑父在外地跑生意,隻能打電話罵一頓方望,並不能完全幫到淩雲,甚至令方望的霸淩變本加厲。
為了湊夠住宿費,離開方望的家,淩雲每晚下了晚自習就去夜市燒烤攤兼職。
可當他攢夠錢準備離開時,方望卻又耍儘把戲不讓他走。
都是些癲子腦子想出來的下作的把戲,偷他的錢,藏他校服,或者裝病不讓他去學校。
有一次方望病得很重,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如果是裝的,他會躺在地上撒潑,用身體堵著門,誇張地說“我要死了,你走出這個門我就會死!!”
所以淩雲一眼就看出來,這次是真的發燒了。
淩雲不想管,可走出家門時,他忽然發現自己做不到不管,似乎,照顧方望,已經成了習慣。
他用自己的住宿費買了退燒藥,回到家,沒在方望的房間看見方望。
“又是裝的……”
淩雲以為自己又上了他的當,卻在抽屜裡發現了診斷書,是抑鬱症,很多年了,爺爺還沒走的時候,方望就已經病了。
他所有瘋瘋癲癲的行為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淩雲在浴室找到方望,四月的天氣,他光著身子泡在冰冷的水中,說這樣會舒服一些,不然心裡就難受,呼吸不過來。
淩雲給他披上浴巾,把他抱出浴室,看著抑鬱症的藥和退燒藥,他不知道該怎麼喂,隻能去醫院。
這一趟醫院讓淩雲傾家蕩產,最後手裡隻剩一百塊錢,還被方望誆去吃了頓肯德基。
住宿的夢想,破碎了。
好在發現方望的秘密後,淩雲有了籌碼,少受了些欺負,日子總算正常了。
而且淩雲發現,方望其實很乖,隻要對他好一些,耐心一些,多哄一些,他就什麼話都聽。
於是淩雲擁有了方望的衣櫃,方望的電腦,方望的遊戲機,方望的零花錢,和方望。
可方望還是那個方望,夜裡有多溫順主動,白天在學校就有多癲。
成績排在一眼望不到邊的名次裡,還動不動就逃課。
淩雲捉他回來學習,他卻把淩雲做完的卷子撕了,然後狂妄地從講台上撒下去,略略略做鬼臉。
老師都拿他沒辦法,漸漸地不管他了。
淩雲又能怎麼辦,好聲好氣的時候他蹬鼻子上臉,凶一點兒他又委屈巴巴。
淩雲也放棄他了,反正姑父家有的是錢,他讀不讀書,都會有一個很陽光的未來。
但淩雲不一樣,淩雲還得幫母親還債。
淩雲畢業去了省會一所很不錯的大學,但不幸的是,就在開學前幾天,姑父發現了他和方望的,不能說的秘密。
準確來說,是方望自爆的。
彼時方望高二,姑父麵對一塌糊塗的成績單,罵得有些難聽。
“看看你表哥!再看看你!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家庭環境,差距這麼大,你不覺得羞恥嗎?!”
方望卻翻著白眼說:“啊對對對對,淩雲什麼都好,他還把你兒子睡了,多厲害呀!”
淩雲知道自己有多愛他,也一直以為他也很愛自己,但當出現選擇的時候,他毫不猶豫選擇了親情。
原來,淩雲隻是他用來抗議父母的工具。
他拿著診斷書,趴在母親懷裡痛哭流涕,說是淩雲誘導他這麼做。
他所追求的,一直都是父母的關注,父母的愛。
淩雲想起小時候,他總炫耀爺爺給他剝的橘子,後來他喜歡淩雲給他剝橘子,如今他又得到了新的橘子,自然也就不再需要淩雲的橘子了。
*
淩雲去上大學,帶走了幾件他的衣服。
不是為了懷念什麼,而是淩雲沒有自己的衣服穿,這兩年,他吃的用的,都是方望慷慨施舍給他的。
他想,拿人手短,背個鍋而已,不算什麼。
分離兩地,他還是會忍不住擔心方望,醫生說,他這種病人,是不會主動乖乖吃藥的,得有人監督。
“吃藥了嗎?”
“今天有沒有按時吃藥?”
“你出去滑雪了啊?彆忘了吃藥!”
姑父不允許方望再和淩雲有任何牽扯,方望果真就沒有再回複過淩雲一句話。
但他沒有拉黑淩雲,微信還互相留著對方的好友。
淩雲日日都要給他發消息,時而分享自己上大學的趣事,時而吐槽不開心的事,但說的最多的,還是提醒他吃藥。
方望從來沒有回複。
一次也沒有。
他換過頭像,換過名字,朋友圈也天天都在更新,淩雲知道,自己發的消息他都看到了。
能看到就好,淩雲並不奢望他能回複。
通過朋友圈,淩雲知道他畢業後沒有考上大學,被姑父塞進了他所投資的一個網劇劇組。
方望拍戲去了,原本是要演一個男二號,可他不會演戲,表情很木訥,導演並不想用他。
好在他打戲很穩,小時候跟外公練過的功夫,這會兒派上了用場,於是最後演了個不需要什麼演技的男四,最多的戲份就是吊著威亞耍帥。
淩雲看見他發朋友圈吐槽吊威亞勒得疼,給他推薦了一種很管用的治跌打損傷的藥。
他自然是沒有回複,但沒幾天後,他的朋友圈裡出現了那種藥。
淩雲放大圖片看見藥,抱著手機咯咯笑了好久。
“放假我要回老家一趟,看看奶奶,你會回去嗎?”
“記得吃藥哦。”
“吃藥了沒?”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五千多條綠色框框的消息,沒有得到過一條白色框框的回複。
淩雲習慣了自言自語同他講話。
他回或不回,似乎並不重要。
淩雲覺得自己也該吃藥,但既然沒人提醒,不吃就不吃罷。
後來淩雲在電視劇中看到他時,笑得人仰馬翻。
他演技也沒有差得很離譜,但淩雲就是越看越覺得好笑。
劇情什麼的,根本看不進去。
淩雲發現他好像已經痊愈了,小癲子不癲了。
他麵對鏡頭,從容,大方,溫潤有禮,淺淺一笑便是迷人的風景。
隻是一個戲份極少的男四,令他一夜而紅。
淩雲能看到他的機會也越來越多,他會出現在采訪中,綜藝裡,或者粉絲的鏡頭裡。
不過無論在哪兒,淩雲都沒有再看見過他小時候那種賤兮兮的嘚瑟樣子。
他麵對鏡頭的每一個笑,都像是被人提前捏好的,極其標準的笑容。
淩雲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長大了嘛,又是公眾人物,多多少少會收斂一些。
隻是淩雲自己很難過,時常會看著沒有被回複過的聊天框發呆。
整整大學四年,他就這麼渾渾噩噩,像個私生飯一樣透過小小的屏幕窺視著方望的一舉一動。
方望進了新的劇組,這次是男二,開機很順利,他的朋友圈又都是劇組裡的點點滴滴。
但他自己很少出現在朋友圈,多是發一些風景,同事,或者小玩意兒。
淩雲有時候會想,如果自己混在粉絲裡去見他,他會是個什麼表情呢?
以前他兼職打工是為了逃離方望,現在他兼職打工是為了去見方望。
很累,但是一想到能站到方望麵前,哪怕隻是在人群中遠遠看他一眼,便動力滿滿!
可惜,計劃趕不上變化,考研上岸後,他存了些小錢,但卻沒有時間了。
就這樣,見方望的計劃又拖了一年多,淩雲一個人對著手機自言自語,發了一萬五千多條沒有得到過回複的消息。
淩雲懷疑方望是不是給自己開了免打擾,自己的消息沉在他的列表最下方,他根本看不見……他是不是……早就忘了淩雲這個人……
*
奶奶去世時,許多親戚都來了,唯獨小姑一家沒有來。
淩雲很失望,夜裡穿著一身黑色的不合身的西服給奶奶守靈,又在古老的瓦房裡翻找出了些一眼熟悉,再看又覺得陌生的東西。
爺爺的戲服,爺爺的發冠,爺爺用來畫臉的毛筆,還有爺爺逼他練功的戒尺。
這戒尺隻打過淩雲,可從來沒有打過方望。
但不知為何,看著這些東西,淩雲腦子裡全都是方望小時候的樣子。
明明那時候很討厭他,討厭他因為一個橘子就耀武揚威,可這麼些年過去了,本該淡忘的記憶卻越來越清晰。
一滴淚落在戒尺上,淩雲覺得自己也有了那種感覺。
方望說過的,呼吸不上來的感覺。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想念爺爺,還是想念方望。
夜裡風吹滅蠟燭時,他好像想明白了。
“我會死的!你走出這個門我就會死!!!”
他想起那天摸到冷冰冰的水,而方望泡在冷水裡,呼吸氣若遊絲,那一刻,他以為方望死了。
方望的話在他腦子裡炸開,是他害死了方望。
他害怕到崩潰,呆呆順著浴缸癱了下去,以至於方望慢慢睜開眼睛看向他時,他以為自己也死了。
便是那時,讓方望活下去,成了他的執念。
他心甘情願地照顧著方望,夜裡時不時翻身把手放在方望身上,確認他還在呼吸,才能繼續睡著。
爺爺給過方望的橘子,淩雲也能給他。
以前淩雲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因為一顆橘子而得意洋洋,那天他明白了,自己小時候擁有過很多橘子,爺爺奶奶給的,母親給的,父親給的,而方望小時候從來沒有得到過。
外公會給他橘子,所以他聽外公的話學唱戲,學功夫。
但外公總唉聲歎氣,說如果是淩雲願意學就好了。
方望記恨上淩雲,便是因此。
後來淩雲會給他剝橘子,會用攢了很久的錢給他買藥,請他吃肯德基,所以……他什麼都肯給淩雲。
隻是再後來啊,他有了爸爸媽媽的橘子,就不要淩雲的橘子了。
但淩雲不怪他,淩雲隻希望他能好好活著,不要再一驚一乍地嚇唬人。
他們亂來的事情敗露後,姑父很生氣,不允許他們再有聯係,淩雲一句辯解的話都不說,隻擔心姑父和小姑會照顧不好方望。
但轉念一想,人家是一家人,親生的父母親,怎麼會照顧不好,杞人憂天罷了。
*
奶奶入葬當天,小姑來了。
姑父看見淩雲,沒什麼好臉色,一副看白眼狼的表情。
淩雲自知理虧,在他們麵前低著頭。
但還是忍不住往他們車裡瞧,瞧方望有沒有來。
“彆看了,他沒來。”
姑父冷冰冰的話澆滅了淩雲的希望。
他走到沒有人的地方,給方望發消息。
“我在爺爺奶奶的房間裡翻出了你小時候唱戲用的東西,我給你留下了,你有空回來取一下吧。”
“如果你不想看見我,你來之前我就走。”
“家裡就你一個人嗎?記得吃藥。”
發完消息,淩雲把手機放進口袋裡,繼續去忙活奶奶下葬的事情。
叮咚。
手機傳來消息提示音,他沒看,以為是什麼推銷信息,或者學校裡的事情。
這些事情在奶奶的葬禮前都可以放一放。
但,他一邊想著不用看,一邊鬼使神差地拿出了手機。
意料之外,竟是方望的頭像出現在解鎖頁麵。
“嗯。”
方望隻回了這麼一個字。
淩雲的腦袋卻轟隆隆響。
“你怎麼突然回我了?”
方望又沒了消息。
淩雲感覺腿有點軟,扶著牆跑到姑父和小姑麵前,才跑幾步卻莫名大喘氣,“小姑!你們要不先回去吧,不能把方望一個人留在家裡!”
姑父皺了皺眉,沒當回事兒,對淩雲態度十分冷漠。
好在淩雲的話警醒了小姑,小姑聽罷立刻拉著丈夫上車往回趕。
多虧他們回去及時,才把吞了半瓶安眠藥的方望從鬼門關救回來。
小姑把醫院地址發給淩雲,用請求的語氣懇請他來一趟。
醫院裡,小姑崩潰了,不顧體麵地對著姑父大吵大鬨。
淩雲站在門口,從他們的爭吵中得知,這已經不是方望第一次尋短見。
爭吵話題從方望身上漸漸轉移到各種各樣的事情上,什麼養小三,什麼私生子爭家產,什麼連累方望,總之,這個家庭,遠沒有表麵看上去那麼和諧。
淩雲忽然想起母親把自己送去方家寄養前擔憂的目光,“雲兒,小姑家裡的事情,你不要摻和,等媽安頓好了,就把你接走。”
一記響亮的巴掌落在小姑臉上,驚回了淩雲的思緒。
裝睡的方望瞬間彈坐起來,指著父親大吼:“你神經病啊!再打我媽一下試試!”
這下兩個人的爭吵變成了三個人的爭吵,姑父的助理站在一旁無動於衷,對此似乎已經司空見慣。
淩雲站在門口給方望發消息,“我就在外麵……我能見你嗎?”
消息發出去半分鐘後,爭吵停止了,小姑紅著眼眶走出來,握住淩雲的手。
淩雲以為她會說關於方望的事情,沒想到她哽咽中,卻是在懷念她的過往。
“我小時候,你爺,你奶都是唱戲的,那個年代唱戲的很容易被貼上不好的標簽,他們就偷偷的唱,也不管我跟你爸,你爸隻能一個人把弟弟妹妹們拉扯大,淩雲啊……我想你爸了……”
淩雲偷偷咽下一口酸澀,“小姑,如果我爸還在,不會讓你受欺負。”
小姑聽罷哽咽得更凶,好半天才擦掉眼淚,深吸一口氣,冷靜了些後才說:“我和方知城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我們顧不上方望,能不能聘請你當方望的助理,24小時看著他那種?可以嗎?”
淩雲遲疑了,想到自己還在讀研,很關鍵的一年……
小姑見他沒回答,便急慌慌地加條件,“薪資你要多少都可以,你如果有自己的事情隨時跟我說,我會派人暫時頂替你,這都好商量。”
淩雲點點頭,其實並沒有仔細聽她剛剛說了什麼,隻是覺得,這都不重要,什麼都不重要。
方望最重要。
小姑和姑父離開以後,淩雲才進到病房。
可惜,想了很久的重逢,不是站在粉絲人群裡跳起來給他一個驚喜,而是在這樣的場景……
他關上門靠著門框止步不前,隔著半麵牆看不見方望。
還是有些不敢進去。
但,總歸是要麵對的。
他向前走了兩步,視線緩緩繞過牆角,看見方望嗦著奶茶吸管,正努力偏著身子往門口探。
終於等到淩雲走進他視野中,他一下子就笑了出來。
他好瘦,比手機屏幕裡的人看著更瘦,可是那張天生自帶少年感的臉還是豐滿一點才更好看。
淩雲是半點笑不出來,沉著臉在他床邊坐下,什麼也沒說,默默剝橘子。
方望故意把奶茶吸出滋溜溜的聲音,在橘子剝好的第一時間搶走吃掉。
淩雲淡定自若地丟了橘子皮,抽出一張抽紙擦手,末了抬眸看見他那一邊吃橘子一邊嘚瑟的樣子,沒忍住吭哧笑了出來。
“方望。”
“淩雲。”
他們同時開口叫對方的名字,淩雲忽然愣住,霎時忘了自己剛剛想說什麼。
而方望一把摟住他的脖子,放聲大哭:“嗚嗚嗚嗚!對不起,我沒見到外婆最後一麵!!!!她肯定要去外公麵前告我的狀!!!!”
淩雲拍拍他的背,“我也沒見到,我回去的時候,已經……”
他哭了好久才放開淩雲,又像小時候一樣,上一秒還在哭,下一秒就嘻嘻哈哈。
“喂,上了五年大學,你有沒有談過女朋友啊?”
淩雲看著他的眼睛,“我每天乾了什麼不都告訴你了嗎?”
他努嘴,一臉不屑中還帶著幾分驕傲:“一會兒不看就十幾個未讀,我都懶得翻。”
後來淩雲才知道,方望那個微信號裡,隻有他一個好友。
“彆貧了,你媽把你賣給我了。”
“你可拉倒吧,從現在開始,我是你老板!”
沒怎麼接觸過這一行業的淩雲一開始真的傻傻以為方望就是他老板,與公司簽了勞動合同以後才知道,方望一個做演員的,也是打工人,接什麼戲都得聽公司安排。
不過這樣也好,有彆人發工資,不用像高中那會兒,什麼都蹭方望的。
否則倒顯得他吃軟飯了。
導員罵了他很久,罵他不珍惜機會,罵他被世俗金錢迷了眼,罵他沒有道心。
他想:我確實沒有道心,俗人一個,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凡方望有一點兒意外,我就會感覺六年前那缸四月的涼水煮沸後潑在了我身上。
他回複導員“抱歉,我弟弟病了,他需要我。”
回去處理好奶奶的葬禮後,淩雲去了爺爺常跪拜的菩薩廟。
菩薩慈祥而悲天憫人的模樣在溫柔的陽光中像真的人。
山上一派自然之景,空氣都是透徹的,少有雜質。
曾經爺爺來求菩薩,希望淩雲願意跟他學戲。
淩雲不願意,是因為年少老成的他覺得唱戲沒有出路,讀書才是正道。
現在才發現,人生不過一場修行,走哪條路都一樣,走著走著,都會思考兩個問題。
一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麼,知道了以後怎麼活。
二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知道的話,又該怎麼活。
爺爺許是想通了這兩個問題,才不逼他了。
“我把你領到我的路上來,可你不開心,你自己走吧,記得多回頭看看我就好。”
淩雲跪在蒲團上,仰望著神明臉上的光。
他後悔了,後悔那個時候隻顧著考市重點,沒有多陪陪爺爺,多陪陪方望。
他應該去跟方望搶橘子的啊。
不然方望連嘚瑟都不知道去哪裡嘚瑟。
但是,能重來的話,他還是要讀書,而且他一定會帶著方望一起讀,他不會再輕易放棄他。
如果高中的時候能多逼方望一把,或許他就不會被困在那樣的家庭裡,也就不用吃藥了。
淩雲歎了口氣,對菩薩說“爺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了,我就想要方望好好的,不要嚇唬我,我膽小,經不起嚇。”
他隻是來看了看爺爺常求的神,說了些自言自語的話,卻什麼也沒求。
*
母親再嫁了,淩雲最開始並不開心,他一直以為母親對父親是真愛,生死都唯有彼此一人那種。
可方望罵他:“你腦子有病,活人憑什麼替死人受苦?”
漸漸地,他覺得是這樣的,不管怎樣,母親生活開心最重要。
父親生前的債款全都還清了,母親沒讓他承受半點。
而那個繼父,是母親很早以前就認識的人,母親一直等到自己替亡夫還清了債款以後,才答應再嫁。
淩雲忙著學業,這麼多年,其實都沒有見過母親幾麵。
他怕母親在外麵過得不好,所以哪怕現在工資不高,隻是個實習助理,每個月隻有三千多一點兒,但還是會轉兩千給母親,自己則住在方望的房子裡,吃方望的,用方望的……
好嘛,還是軟飯比較香。
有時候他也會看不起自己,讀這麼多書卻混成這樣,好丟人。
孔乙已不是脫下長衫就能掙到錢,事實上,大多數孔乙已脫了長衫後還是忙忙碌碌不知道該乾什麼。
而方望在一線城市裡有屬於自己的大房子,四室兩廳的複式,帶個大陽台。
他不是孔乙已。
他還養得起淩雲和一隻貓。
他混的比淩雲好多了。
“啊啊啊啊!!!”
淩雲夜裡被貓跳到身上踩醒,氣不過,把睡在旁邊的人壓在身下好一頓蹂躪。
“淩雲!你有病啊,大半夜發情!”
方望總罵彆人有病,其實有病的是他自己。
但他的藥已經很久沒吃了,醫生說病情有好轉,可以先試著停一段時間,不過醫生囑咐停藥期間一定得有人看著他。
這一停,就是大半年。
淩雲收到小姑和姑父離婚的消息時,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方望。
他怕方望知道後又要吃藥了。
所以他決定瞞著,小姑也答應瞞著。
淩雲當助理的日常,其實更像是個保姆,照顧著方望在劇組裡的吃喝拉撒。
方望偏愛某一個品牌的奶茶,每天都要喝。
淩雲怕他喝多了對身體不好,於是自己學著做奶茶。
學著學著還真有那麼幾分像樣子,小罐罐烤奶,健康又新鮮。
方望很喜歡。
方望喜歡就好。
淩雲也開始嘚瑟了,在短視頻平台上分享自己怎麼做烤奶茶,發了很多條都沒流量,直到有人發現他的視頻背景是某個大製作片場,便突然火了起來。
所有人都在問剛剛走過去的那個是不是某某明星,沒人在乎他的奶茶是什麼味道。
淩雲很無奈,便沒再登過那個短視頻賬號。
我怎麼知道那是誰!
反正不是我家方望。
方望拍戲的時候,淩雲一個人坐在遮涼棚裡,拿著迷你電風扇,看著劇組裡的人忙來忙去,熱得滿頭大汗也不能停,這時他覺得:我這三千工資不虧,彆人是該比我高哦。
他閒來無事刷視頻,忽然刷到某新晉小生上學時霸淩同學的負麵新聞,仔細一看,放的全是方望的劇照。
“啊?!”
淩雲拔了充電線,一個鯉魚打挺坐直身子,點開熱搜,一眼便看見“方望霸淩同學”的字眼。
畫質不怎麼清晰的視頻傳得到處都是。
視頻裡方望穿著高中校服,麵無表情將同學按倒在垃圾桶裡,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蔑視著他,而旁邊全都是哢嚓哢嚓拍照的同學。
淩雲按下暫停,放大一看,那狼狽地坐在垃圾桶裡的人,不就是自己?!!!
他放下手機,望著天空努力回想,非常非常努力才勉強想起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
高二下學期,已經是他發現方望病情以後。
前天夜裡一夜纏綿,淩雲有些累了,他抱著已經睡著了的方望,隱約聽見桌子上空蕩蕩的作業在拚命呼喚。
那是他第一次放縱自己沒做作業,因為懷裡的人太可愛,他想多抱一會兒。
翌日他拿著女同桌的作業“借鑒”,被方望逮個正著。
“喲,學霸還抄作業?”
淩雲忙著補作業,頭都沒抬就趕他走,“你倒是從來不抄作業,因為你也從來不寫,回你自己班去。”
方望發癲的時候從來沒有預兆,拿起同桌的作業本就往垃圾桶裡丟。
“你乾什麼!”
他冷漠地站在一旁,看淩雲從垃圾桶裡將作業本撿回,又趁淩雲不注意把他推倒,偏就摔倒在垃圾桶裡。
幾台手機已經對準了他們。
“不許抄作業。”
不知道方望哪裡來的執拗,氣呼呼地沉著漂亮眼睛,就為了不讓淩雲抄作業?!
淩雲四腳朝天耷拉在垃圾桶邊緣,掙紮幾番發現不借力爬不起來,隻能順著他的話哄求:“好好好,我不抄,扶我起來!”
方望這才泄了堵在胸口裡的氣,將他拉了起來,在上課鈴聲響起前翻著白眼離開。
淩雲拍了拍衣服,衝同學苦笑。
可視頻掐頭去尾,隻有方望將他推進垃圾桶並冷漠地盯著他那五秒鐘。
真像是一起徹頭徹尾的校園霸淩啊。
淩雲屏息凝神打開評論區,各種各樣惡毒的言論輪流滾動,嚇得他狠狠按下鎖屏,鼓大眼睛望著朝自己蹦蹦跳跳走來的方望。
這種事情是瞞不住的。
方望的戲被停了,經紀公司要他先待在家裡,等公關處理網上的輿論。
他想看看網友的評論,淩雲不讓。
死也不能讓他看到啊!
淩雲讓他打遊戲,不要去想那麼多。
可他玩什麼都三分鐘熱度,一會兒便沒了興趣。
淩雲無法二十四小時守著他,還是被他看到了很多不堪入目的言語。
但他比淩雲預料中勇敢很多,他沒有忍,抱著鍵盤與不明真相的網友對噴一晚上。
用的還是官方賬號。
攔都攔不住。
經紀公司頂掉了他的號,他還能用私人賬號繼續對罵。
為了不讓事情繼續發酵,淩雲找到他的經紀人,承認自己就是“受害者”。
經紀人差點給他磕頭。
直播澄清前半小時,方望才知道他們打算讓淩雲出麵解決這件事情。
他很不在乎地敷了個麵膜,躺在直播設備後玩消消樂。
可這是淩雲第一次麵對鏡頭,身邊沒有一個人指導,就算手裡有經紀公司提前給他寫好的稿子,他還是緊張。
直播開始後,他不知道說什麼,緊張地看著彈幕。
彈幕裡都在討論一件事情——他真的是被霸淩者嗎?該不會是隨便拉來冒充的吧?
淩雲連忙拿出高中時期的學生證,再放出修複過的視頻截圖,以及學校領導蓋了章的證明,總之一番操作下來,證明了“我”是“我”。
而方望呢,躺在沙發上,一身珊瑚絨連體睡衣,喝著奶茶,敷著麵膜,對這場拯救他職業生涯的直播絲毫沒有表現出一點兒在乎。
淩雲看著稿子上的話,深吸一口氣,把稿子丟到一邊。
“那個,你們好,我叫淩雲,是方望的助理,也是他的親戚,你們看到的視頻,是方望跟我鬨了矛盾所導致的一個結果,很正常的打鬨,並不是霸淩,這件事情我都已經忘了很久了,那天我第一次看到視頻,甚至還在想被方望欺負的那個人是誰?看了半天才發現原來是我自己,哈哈……”
淩雲看著彈幕裡滾過的小字,發現很多人都在給方望道歉。
“原來是這樣,唉,我就說方望在綜藝裡表現得那麼謙和,怎麼會霸淩同學呢?”
“我早就說這視頻不完整不能信,那些罵過方望的都給我道歉!!”
淩雲順勢和網友聊起天,沒有那麼緊張了。
“是啊,方望隻是成績不好,但人很好的。”
“你們想看他啊?他在的,我給你們看。”
淩雲聊上了頭,把攝像頭對準方望,“呐,他在敷麵膜。”
方望看了看攝像頭,又看了看淩雲,眨眨眼睛,微啟雙唇,欲言又止。
淩雲對上他的眼睛,讀出一絲隱晦,適時看見彈幕裡快速閃動的文字,他才意識到自己乾了什麼。
“哇你們住在一起啊?!”
“方望穿著睡衣誒!啊啊啊啊!!!這是我們能看的嗎!!!”
“這是多親密的關係才能這麼自然地住在一起啊!!”
經紀人打來電話,咆哮聲像是能順著無線電爬過來吃了淩雲,“你!在!乾!什!麼!!”
淩雲:……
雖然網友對二人的關係猜得天花亂墜,但他們不承認,彆人也隻能瞎猜,盲磕。
不幸中的萬幸是,經過這件事情,方望不用吃藥,也不會很難受。
哪怕他在這期間還知道了父母離婚的消息。
小姑出國了,前姑父娶了外麵那個,接回了外麵那個的孩子。
還好,他沒有很難過,他說,“淩雲,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吧。”
淩雲回答不了,笑笑不說話,隻是覺得,他真的在慢慢痊愈了。
淩雲開始頻繁地在社交平台上發方望的照片,一天到晚拿著手機對著方望咵咵拍。
他很喜歡彆人評論說“方望怎麼怎麼樣” 就像有母親濾鏡的人炫耀自家孩子,得到了稱讚就會非常滿足。
“他在發呆,他又在發呆,你們猜他會呆多久?我不去叫他,嘻嘻,就看看他什麼時候才會發現我在拍他,哎呀,有人叫他了,他在找我,他看見我了,好,叉腰,指著我,罵了幾句聽不見的話,然後翻白眼,忙去了,看我說的準吧,每一個動作都在預料之內,哈哈哈哈。”
視頻中,方望坐在樹下望著眼前人來人往,眼裡似乎裝滿了很多東西,卻又仿若空無一物。
過了一會兒,同組演員叫他對戲,他站起來東張西望地尋找著什麼,直到看見鏡頭,發現淩雲貓在角落偷拍,氣得叉起腰,罵了句“你閒的啊!”然後無可奈何地翻了個白眼。
淩雲把視頻上傳到自己做奶茶的賬號上,評論的人很多,賬號很快就火了,他便時常抱著手機傻笑。
方望讓他不要發那麼多,怕公司怪罪,他笑了笑,乖乖答應,從此便隻拍,少發。
那兩年方望忙著掙錢,他忙著拍方望。
從這個劇組拍到另一個劇組。
一轉眼,26,27,都不年輕了。
淩雲覺得自己每天都很高興,隻要能拍方望他就高興。
但最高興的事情是,醫生說,方望不用再吃藥了。
得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淩雲激動得睡不著,高興得一塌糊塗,高興得整晚整晚纏著方望親。
方望總是一邊嫌棄一邊又非常配合。
情到深處時,他軟軟地叫了淩雲一聲哥哥。
第二天,方望賴床休息,淩雲起床在他額上留下一個溫熱的吻,然後穿上休閒外套,牛仔褲,運動鞋,坐上了回老家的大巴。
外套是當年離開方家時,從方望衣櫃裡順走的其中一件。
他覺得好看,也很合身,便一直留到現在。
他去了方家,但房子已經是彆人家的了,他隻在外麵轉了一圈,沒有進去。
他去了學校,從高中走到初中,再走到小學。
他還去了爺爺奶奶住的地方,但屋子已經被拆了,三叔要用這裡的地基蓋新房子。
最後,他去見了爺爺常拜的菩薩。
山裡微風不燥,鳥語花香。
山上的寺廟很多年沒有人打理過,蜘蛛網橫行,雜草淹沒了石板台階,不知名的鳥一直叫,大白天都瘮人。
這裡什麼都變了,唯獨菩薩臉上慈悲的表情宛如初見。
他想給母親打一通電話,猶豫很久想想還是算了。
他挖開寺廟後麵院子裡的土,翻出了爺爺唱戲用的玩意兒,打過他板子的戒尺,和一些破破爛爛的小東西。
他把它們藏在這裡,等方望來拿,可方望現在很忙,不曾記得這些。
他讓這些東西圍繞自己,就好像能看到爺爺還在的時候,指著方望紮馬步時憋紅的臉對他說:“這小子,有股拗勁兒,跟你一樣,哈哈哈!!”
可惜他不記得自己當時在做什麼,記憶奇怪的很,眼前的人越來越清楚,自己的模樣卻越來越模糊。
“淩雲!!哥!!!”
*
這個家一直是淩雲在收拾,方望連剪刀在哪裡都找不到。
他撕不開的快遞,令他越來越惱火。
“啊!”
快遞砸到電視機顯示屏,屏幕整個碎了。
屏幕碎裂的那一瞬間,方望隱約在黑漆漆的屏幕裡看見淩雲在衝他笑。
可他撲過去瞪大眼睛仔細看,屏幕裡又什麼都沒有了。
三天前,淩雲失蹤的第三天,方望挨家挨戶詢問村民有沒有看見過淩雲。
淩雲最後出現在大家視野中時,是在三舅家。
落後的小村莊,沒有攝像頭,淩雲離開三舅家後,沒人關注他去了哪裡。
三舅說,他隻是來看了一圈,走之前還笑眯眯地打了招呼,說“三叔,我走啦。”
方望沒日沒夜地問,沒日沒夜地找,把警察的工作全都做了一遍,卻沒有得到任何線索。
絕望時,他坐在三舅家門口,登上那個許久不曾登錄過的,隻有淩雲一個好友的微信賬號。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一連串消息彈出來。
方望瞳孔收縮,顫抖著點開聊天框。
全都是他拍的照片,照片裡都是方望。
有穿著古裝的劇照,有中場休息時逗小狗的場景,甚至有在家裡沒穿衣服時,淩雲給他擦頭發的視頻。
視頻照片不是一次性發的,幾乎都是當天拍當天發。
方望一直往上滑,漸漸地不隻有圖片視頻,還有文字消息。
“方望感冒了,是我沒照顧好他。”
“夢到爺爺了,爺爺要我唱戲,我不唱,方望卻追著要學,夢裡,我們不是小時候,我們就是現在的樣子。”
“方望,我今天去看我媽了,她過得很好,你說的對,活人不該為死人受苦,如果哪天我不在了,你也一定不能為了我受苦啊。”
“我媽不收轉賬,我明天要親自給她送過去。”
“她好像不需要我,她一個人什麼都抗下來了,那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
“她可能在可憐我,畢竟我一個月隻有三千塊。”
“方望,你說的那種,呼吸不上來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我試過了,泡在冷水裡,很管用。”
“方望,我想去找爺爺,我想告訴他,我願意學唱戲,學什麼都行,他想讓我學什麼我就學什麼,隻要他願意給我剝橘子。”
“方望,我舍不得你,但我好像堅持不下去了,我也想吃橘子。”
十指一緊,方望收起手機,跌跌撞撞往山上跑。
破廟裡的雜草讓他沒有第一時間發現淩雲。
他聽到風吹過時,戲服上的鈴鐺在後麵院子雜草裡響得歡暢。
淩雲穿著戲服,帶著冠子,清瘦的臉上已經有屍斑出現。
他半躺著靠著菩薩的腳,雙眼緊閉,倒是有幾分安詳。
“淩雲……”
方望怔怔退後半步。
“哥!!!!”
他衝過去,不小心被雜草拌了一跤,藏在雜草下的門檻磕破了他的頭。
過往一幕幕從黑暗而破碎的屏幕上走馬燈般閃過,方望終於想起剪刀在哪裡。
就在電視下的抽屜裡。
他拿出剪刀,打開快遞,精致紙盒子裡麵裝著一個用水晶做的小橘子。
原來這不是他的快遞,是淩雲半個月前定製的小玩意兒,現在才送到。
方望坐在落地窗前,舉著小橘子看了很久。
陽光穿過橙色的水晶,小橘子似乎在吟唱。
他找來紅繩子,把小橘子穿好戴在胸前,然後收拾乾淨家裡,打電話請人來修電視。
修理工來之前,他給自己額頭上的傷口換了藥,吃了自己下廚做的菜,給貓喂了罐頭。
哥,我會好好活著的。
一個人也要好好地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