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行(1 / 1)

又是一個無風無雪的好天氣,今日的太陽依舊明麗璀璨,北地的雪山上,談笑聲紛紛擾擾,如潮翻湧。

“難得的休假欸,不下山逛逛嗎?”

“沒錢了啊,窮得隻能啃菜根了。”

“彆那麼掃興嘛,大不了我先借你,等你過幾天除祟拿了賞金再還我。”

“倒是也可以……不過最近挺太平,除祟任務不好搶,估計隻能接點做法事之類的……”

“確實,哎,前幾天明師弟還接了除祟任務,好像今天回來。”

“明師弟?”

“對啊,這會兒,應該已經去閣主那裡報道了吧。”

“……”

從明遙接下那個山鬼任務到今天,已過了將近五日。

確實該回來了。

——趴在梅樹上午睡的梅落時如是想道。

她慢騰騰睜開眼,對著花間薄雪發了會呆,一手撐著枝乾,坐起來。

一低頭,就看到少年燦爛的笑臉。

“師尊,日安。”

明遙的聲音比四年前成熟穩重許多,但依舊清亮悅耳。

樹下那張俊朗麵龐離她又近了些。

曾經的明遙,踮著腳舉高胳膊都夠不到梅落時躺的樹枝,現在卻稍一抬手就能輕易觸碰。

睡前懷裡抱著的酒壇眼下被好生放到了石桌上麵,梅落時心道這孩子真是越大越體貼。她將蓋在身上的外衫拉下來穿好,一邊穿,一邊問他:“這次去了好久,那山鬼很麻煩嗎?”

“不麻煩,隻是村民受驚,花了些時間安撫,還送出不少物資補給。”明遙向她伸出一隻手,扶著她自枝椏穩穩跳下。

梅落時落地後,把手抽出來,撫平衣擺壓出的褶皺,隨口讚許:“不錯。”

明遙笑著立在她旁側。

方才握住她的那隻手,背到身後,指尖輕輕摩挲。

他瞧見梅落時肩頭殘存的雪水濕痕,略帶譴責道:“師尊,你又在樹上睡覺,恒漣長老都說了,這樣對你身體不好。”

“我喝過暖身的花釀,還披著外衣,哪裡會不好。”梅落時蠻不在乎地說著,感覺後頸有些酸痛,便抬手揉了揉,順道慵然伸了個懶腰。

陽光下近乎透明的絲薄白衣隨著步伐輕晃,曼妙舒展的腰肢線條若隱若現,猶如春日細柳,依風搖曳,無端生出萬千風情。

……背上突然有股灼熱感。

梅落時轉過頭,卻見明遙仍是笑得單純清朗,沒有任何異樣。

明遙對上她疑惑的目光,歪頭道:“怎麼了,師尊?”

梅落時將信將疑:“沒……錯覺。”她繼續向前走,推門進到內室,脫掉鞋,踩上地板,道,“有件事跟你說下。”

明遙跟她進了內室,眉目溫順:“師尊請說。”

“你年歲不小了,修為也夠格,是時候該有一兩件合適趁手的武器,下個月器宗開放秘境,你跟其他弟子一起去一趟吧。”

梅落時坐在桌邊,推開他的手,自己倒了杯茶。

明遙先是應道:“是。”隨後期待地問:“您也會去嗎?”

“會。”梅落時點頭,“我作為閣主帶你們過去,器宗的秘境十年一開,裡麵藏有不少上等武器,但也同樣危險,你在裡麵記得量力而行,不要逞強,碰到應付不了的東西馬上聯係我。”

她難得說了這麼長一串話,明遙不禁失笑:“我還沒去呢,您就開始憂慮這些了?”

梅落時極為嚴肅:“真的很危險,莫要當做兒戲。”

她板著臉與明遙對視。

半晌,明遙緩慢移開眼,白淨的麵皮紅得快要滴血,道:

“……是,弟子謹遵教誨,一旦遇難,馬上聯係師尊。”

梅落時疑惑:“你臉紅什麼?”

明遙不去看她,鎮定道:“外麵風雪太冷,屋內又暖,弟子身體熱。”

梅落時感受了下屋內溫度。

應該沒暖到能讓人從臉頰紅到脖頸耳根。

“算了,”她擺擺手,接著說,“這次不止我們兩個去,當初跟你一起拜師的張帆則,魏長行,還有恒漣長老,以及幾個輩分比你們稍大的同門也會去尋些武器,大概七日後,我們乘馬車出發,你先回房歇息吧。”

“是。”

*

器宗位於望梅閣以東數千裡外,按理說,禦劍而行是最快的出行方式。

可這一趟來的人屬實多,若是聚眾禦劍,成列劍光自高空閃過會不會驚擾人間是一回事,路上時不時就要停下,跟數不清的大小宗門遞送請求,讓他們打開高空結界暫允通行又是一回事。綜合考慮下來,一乾人等決定乘靈駒出行。

當然,頂著風雨騎馬的隻有弟子,閣主和長老還是要坐在溫暖舒適的馬車裡的。

七日後,梅落時悠悠漫步到望梅閣大門口,身後跟著個尾巴一樣的明遙,與靜候於此的眾人彙合。

她打眼一看,恒漣正在跟張帆則討論最近的商務往來,一排弟子分彆守在各自靈駒旁,或坐或立,還有些湊到一起低聲聊天。

見梅落時到場,情態懶散的弟子們紛紛站直身子,鞠躬作揖:“閣主。”

梅落時隨意揮了揮手,示意他們不必多禮,而後走向最為華麗的那輛馬車。

明遙也自覺跨上靈駒,隨行於馬車右側。上馬前,他狀似不經意地掃向後方,嘴裡叼了根狗尾巴草的魏長行正沒骨頭一樣倚著靈駒,整個人看起來鬆弛又自在,偏偏眼角還一直掛在馬車上不放。

察覺明遙望過來的視線,他閒閒一瞥,不太正經地對他一笑,翻身上馬,行至馬車左側。

梅落時掀開車簾,撩起衣擺準備上車時,卻發現有人先她一步坐在了馬車上——

浮夢。

梅落時奇道:“浮夢長老?”

浮夢神情稍顯疏懶,坐姿也不似往日端正。她一手支著下頜,肩膀靠著車壁,嗓音微啞道:“嗯。”

聽起來像沒睡好。

梅落時踏上馬車,好生坐穩後,才道:“沒想到您也會來,是覺得閣裡太無聊,打算出來走動走動嗎?”

“差不多。”浮夢似是而非地回答,臉色又臭了幾分。

“……”這是昨夜做了噩夢,還是被誰招惹了?

梅落時沒再問,從錦墊下的小隔間裡抽出幾冊書,細細翻閱起來。

北地的積雪厚重而艱澀,但對於靈駒和由其駕駛的馬車來說算不得什麼問題,千百裡的路程下來幾乎如履平地,健步如飛,不出半月就到了器宗所在的湎州附近。

成群白衣紅梅的道服有些顯眼,眾人繞開鬨市,從林間小道前行。

“小師弟,要不要喝口靈泉補補水呀?這可是我走之前特意從千山寒潭取來的泉水,滋補得很!”

馬車外,隱隱約約響起一道脆亮的少女聲音。

梅落時眼眸微動,翻讀書頁的手指停頓少頃,隨後像是沒聽到一般繼續看書。

“不了葉師姐,我不渴。”

明遙禮貌地對那少女說。

葉輕憐毫不在意,驅馬到他身旁,把裝水的皮囊壺往他懷裡推,輕快道:“就嘗一口嘛,比望梅閣後山的靈果汁水都要甜呢!”

“葉師姐,不太方便。”明遙無奈蹙眉。

“哪裡不方便?”

“……”

明遙心道你都喝過了再給我喝,你說哪裡不方便。

葉輕憐卻仿佛感知不到他的尷尬,直接將壺塞進他手裡,說:“拿著,師姐送你了。”

明遙實在沒辦法,隻好從乾坤袋裡拿出一個新水壺,倒了些泉水進去。完事,他把皮囊壺還給葉輕憐,問:“葉師姐,這樣總可以了吧?”

葉輕憐勉強滿意,接過皮囊壺,不情願道:“哼,也行吧,那你之後記得喝啊。”

“好好好……”

——馬車內,紙張規律翻篇的輕響早已斷開多時。

浮夢撩開遮在窗口的絲簾,打趣道:“小弟子桃花運不錯。”

一句“向來不錯”卡在嘴邊,梅落時柔潤的唇形翕動幾許,沒說出口。

“那個姑娘,我記得是叫……葉輕憐?西南第一等製藥商鋪的葉家小小姐?”浮夢今日興致似乎格外高。

梅落時“嗯”了一聲,也不知看沒看完,便翻過書頁。

“你那徒弟快到弱冠的年紀了,確實該考慮下找道侶的事,你或者他有想法沒?”

浮夢頗為好奇地看著梅落時。

梅落時不覺間已是娥眉緊擰,語氣不耐道:“道侶什麼的,等他出師了再說吧。”

“出師?”浮夢驚訝道,“他以後不留在望梅閣?”

“不知道,看他自己決定。”

“這孩子黏你黏得厲害,就算你讓他出師,他都不會願意吧?”

“不願意又怎樣?他不修無情道,未來也不能繼承望梅閣,我總歸是要換個人培養的。”

梅落時的聲線一如往常那般冰寒如霜,不帶任何感情。

浮夢意味深長地凝著她:“閣主,我可聽說過,您曾當眾承諾他會是您唯一的弟子。”

梅落時徹底沒了看書的心情,她將冊子往邊上一放,揉著眉心道:“我沒打算食言,換個繼承人,又不一定非得是師徒關係。”

“這樣啊。”浮夢將目光移回外麵並騎而行的兩個年輕人身上,“那你把這事告訴他了嗎?”

梅落時一靜。

少頃,她輕輕道:“還早呢,何必這麼急。”

浮夢放下簾子,但笑不語。

又過三日,月上梢頭,一行人在路邊停下,稍作休整。

明遙走到馬車旁,敲了敲車外壁:

“師尊,您歇下了嗎?”

正閉目養神的梅落時睜開眼,問:“何事?”

明遙微怔。

怎麼感覺,師尊比平時冷淡不少?

他頓了頓,聲音愈柔:“師尊,該用藥了。”

聞言,梅落時精神稍振。

她背上的寒傷雖沒留下什麼明顯傷口,但後遺症還是不容小覷,每隔三個月都要外敷膏藥,內用暖丹,以壓製試圖擴散的殘毒寒意。

梅落時隔著簾子,低聲道:“知曉了,你先回去休息。”

簾外的人應了聲“是”,漸漸遠去。

待腳步聲完全消失,她才瞄了對麵浮夢一眼,道:“長老若是不介意看我寬衣解帶的話,繼續留著也可以。”

浮夢顯然對她的皮肉毫無興趣,掀開車簾下了馬車。

就在浮夢走出馬車的那一刻,梅落時似乎聽到一聲極輕的笑,像是青年男子的音色,可等她看過去時,隔音上佳的車簾卻已落下。

她便沒多關注,從袖中取出藥盒,猶自解開腰封,拉下肩頭衣衫。

藥盒開蓋,清新的草木芬芳四溢,是很好聞的味道,梅落時卻是動作一滯。

藥膏好像不太夠。

剩餘的量,隻夠塗一半。

……等下問問恒漣好了,也不知他睡沒睡。

她將長發挽到身側,用指尖沾了剩下的藥膏,往背上塗。

淺白色的傷疤已凝結出點點冰霜,形狀看著並不猙獰,隻是那脊背實在纖薄光潔得過分,突兀出現這麼一小處瑕疵,反倒多出幾分惹人生憐的殘碎美感。

馬車外,明遙沒和其他人一齊睡下。

近年來益發頎長的身姿倚靠著林中古樹,眼神一刻也沒從被絲簾遮擋住的方形窗口上移開。

這時,馬車背麵忽然傳來窸窸簌簌的輕響。

似乎有什麼人踩在草地上走著。

明遙下意識想過去查探情況,可一陣清風驀然拂過,吹起輕柔的絲簾,猝不及防露出簾內小片瑩潤肌膚,頃刻牽住他眼尾餘光。

他腳步停在半空,有些走不動。

清風流露的春光並未滯留太久,很快簾子又落了下去,然而車窗外的那雙眼卻久久沒有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