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1 / 1)

血海深牢,位於蒼古大陸北境,萬裡冰海的儘頭。

漂蕩著浮冰的碧波到了儘頭處,便是黑霧籠罩,電閃雷鳴,常年不見半點日光,清澈透明的海水也變成了濃濃汙血般的深紅,遠遠望去,入目滿是不祥瘴氣。

在這片血海中央,懸立著一塊巨大冰山,頂端的鋒利冰刺戳破霧層,冰體不隨風動,亦不隨浪搖。

冰山下麵,便是廣為流傳但人跡罕至的血海深牢,數千年來,僅有幾位道行高深的修士踏足於此,而他們來這兒的目的大差不差,基本都是封印一些罪大惡極,罄竹難書的犯人或凶獸惡靈。

梅落時乘著神行毯行於海麵之上,紋梅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前方血水沸騰翻湧,如同即將把她拉下海底的凶猛怪獸一般張牙舞爪。

進入瘴氣前,她開了層蔽體結界,雖說用處不大,但總歸能擋住一些毒物,總比直挺挺飛在裡麵強。可即使有結界在身,真正進到瘴氣裡麵的那一刻她還是難以自製地感到渾身發冷。

脈絡裡蟄伏百年的寒毒又在蠢蠢欲動,指尖隱約青白,梅落時攏了攏衣襟,忽視掉自右肩後方蔓延開的一層肉眼難見的薄薄白霜。

不多時,落了地。

她踩著從凝結那日起便再沒融化過的深厚積雪,慢慢走向冰山中央挺拔聳立的高峰,隨後伸出一隻手掌,放在硬實的冰層上。

轟隆隆——

麵前堅不可摧的冰層,自下而上露出一個黝黑洞口。

洞口深處呼嘯而來幽幽陰氣,從細膩麵龐拂過,梅落時在掌心燃了一束靈火擎著,目不斜視地走進去。

一段長長的蜿蜒甬道到頭,便是濕苔橫生,百轉千回的石階,梅落時將裙擺撩起些,不急不慢地往下走。

噠、噠、噠。

規律有序的輕盈腳步不時落到淺淺水窪上,激起的水聲撞向周圍環形高牆,如波浪輕碰一下後,蕩漾著在這方靜悄悄的空間漫開。

梅落時看似走得緩慢,實則用了不足一刻鐘便到了這盤旋千米的石階底端。

她站在最後一級石階上,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默立好久才走下去,向那昏黑似巨獸盆口的前方邁步。

旁側有乾啞低沉的嗚咽和嘶鳴,偶爾還有黑漆漆的枯瘦手臂伸到她附近,張著雞爪五指要抓她衣角。

梅落時清透的眼眸轉都沒轉一下,直視那最深處的玄鐵牢門。

——時隔三千多個日夜,她又一次來到了這裡。

梅落時抬手放在牢門開關上,可指尖微微一顫,卻是沒按下去。

“……”她眼神閃了閃,賭氣般在手上加勁,注滿靈力的一掌將開關用力拍下!

嗞啦——

百尺高門在地上磨出刺耳聲響,遠比上次聽到的更加尖銳嘈雜。

牢門內部,深沉無底的血海中間,一座鉛黑島嶼以一條細長石徑與岸邊相連,目視那寬窄,逼仄得僅供一人通過。

而島嶼正中心,靜靜躺著一個紅衣人。

他墨發如瀑,不加任何修飾束縛,隨意地傾灑一地,妖冶豔麗的俊美麵孔膚色勝雪三分,五官精致如削,長眉橫飛入鬢,薄唇不點而紅。

一柄二尺凝霜銀劍當胸而過,穿透心臟將他釘在地上,洇透了絳紅錦衣的血跡早已結冰,在這暗無天日的牢房裡,散發著微弱的光。

看著倒是讓人心疼得很。

梅落時在岸邊默不作聲地觀察他良久,順著石徑走了過去。

幾不可聞的腳步聲慢慢靠近島嶼,那沉睡多時的紅衣人似有所察,緩緩睜開了眼,斜眸望去。

白影落入眼中。

他開心地笑了,彎起的眉目卻是愈發妖氣動人:“師姐,你來看我了。”

嗓音甜膩如蜜。

梅落時在距他五步遠的地方站定,垂眼覷著他,語調仍是萬古不變的冷淡:“你倒老實。”

夙央平躺在地上,梨渦深深:“師姐讓我在這裡待著,我就在這裡待著。”

這話一出口,他臉上笑意不變,梅落時卻擰眉一瞬,將視線移了開來,道:“裝得挺乖,身上的霜印可沒少化去半點。”

夙央像是無奈:“沒辦法,太愛師姐了,就算百年千年不見也還是愛得不行。”

梅落時:“……”

論油嘴滑舌,她還真沒法跟夙央相較。

夙央發覺她無言以對後,笑得更歡了,說話的語氣都微微上揚:“師姐今日來看我,是因為想我了嗎?”

明知梅落時對此的回答肯定會當頭潑他一盆冷水,但夙央還是睜著星星眼看她。

可梅落時安靜一陣,反而一撩衣擺,盤膝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不少,這回倒是夙央意外了,受寵若驚地瞪大那雙漂亮的眼,呆呆看著梅落時。

梅落時沒再躲避,眸底藏著他看不懂的情緒,與他對視片刻,說:“夙央,我收徒了。”

夙央表情一僵。

梅落時接著說:“他叫明遙,是個懂事孩子,千玄領上山的。你好像還沒見過千玄吧?當初你在望梅閣那幾年,因為一些原因,千玄一直在洞仙府閉關潛修,直到你被封在血海兩年後才出關。”

梅落時罕見地多說了幾句話,可夙央顯然並沒有因此高興多少。

他嘴角的笑淡了些,不自然地繃著,說:“是嗎?千玄長老好熱心啊。”

後幾個字,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五月中旬,望梅閣會舉辦收徒大典,屆時,我會當眾宣布收他為徒。”

夙央徹底繃不住了,焦躁地在霜印下掙紮幾番,道:“那這位小朋友還真是幸運,有幸成為望梅閣閣主第一任弟子。”

他假模假樣地恭維一句,隨後憋不住問道:“所以師姐過來就是想跟我說這些嗎?想聽我祝賀下你的好徒兒?還是想邀請我去參加收徒宴?又或者說——”

聲線拉長,夙央上挑的眼角裡多了些陰戾殺氣,他略微摩挲指尖,道:“要我也參加一下收徒試煉?也可以,作為他的師叔前輩,我不介意親自去給他出幾道試煉題目。”

梅落時沒在意他毫無威脅力的狠話,仿佛感慨般,自顧自道:“明遙那孩子,長得和你有七分相似呢。”

夙央微怔,不明白她的意思。

梅落時:“我第一眼見到他,就想起了曾經的你,也是這般……”她想了想,沒想出合適的用詞。

似乎用什麼都太過曖昧了些。

夙央直直地看著她,問:“師姐,你是因為他和我長得像才收下他的嗎?”

濃黑的眼裡又燃起希冀火光。

梅落時說:“一開始,我以為又是你搞了什麼小動作,演出一場鬨劇戲弄人,後來試探了一下,發現他應當和你無甚關係。”

她說這話時,沉浸在昨日的回憶裡,沒看到夙央閃爍瞬息的眸光。

“千玄帶他見了乘令,乘令竟也沒當場要了他的小命,雖然還有些懷疑,但以乘令的謹慎性子,若是猜疑過半,指定當場就動手了。”

聽到乘令的名諱,夙央的表情更是怒火中燒,說出來的話也是咬牙切齒得不行:“那廢物是不是去找你了?”

梅落時瞥他一眼:“夙央,注意言辭。”

夙央立馬改口:“好的,那不知死活的渾人是不是又去找你了?”

“……”梅落時懶得教育他,說:“同門之間,往來很正常。”

夙央氣道:“但他來找你不正常!”

話題怎麼繞到乘令身上去了?

梅落時頭疼地揉揉眉心。

這孩子像是天生跟乘令八字不合一樣,在望梅閣的時候就經常三天一吵五天一打,十五歲之前夙央尚且會因年幼被乘令摁著揍,十五歲之後,體質和本事都長得差不多了,有幾次倒也能應付得有來有回。

等到十七八歲,乘令竟漸漸落了下風,反而是夙央輕鬆應對,這變化便是連梅落時都驚歎不已。

夙央如同炸毛一般翻來滾去,胸口因這劇烈的動作被含霜劍割出絲縷鮮血來,他卻像是感覺不到,拚命伸手要去拽梅落時衣角,說:“師姐!他對你說什麼了?”

梅落時見他又瘋起來,淡定地把衣擺往自己那邊收了收,說:“沒什麼,就是一些試探明遙和你有沒有關聯的方法而已,若是那孩子沒通過他的考驗,估計會當場血濺三尺,若是通過了,他就是我梅落時座下唯一弟子。”

說完,她側眸盯著夙央,目光鋒利似劍,問:“夙央,你希望他通過考驗嗎?”

夙央呆愣一瞬,唯唯諾諾地把手收了回去,嘴唇囁嚅幾下,沒回答。

梅落時便也不急,視線一錯不錯地凝在他臉上。

半晌,夙央才躲閃著眼神,小聲道:“我……我都不希望……”

他眨巴著眼,小心翼翼地看向梅落時。

他這副可憐兮兮的小狗神情梅落時以前沒少見過,幾乎每一次都拿他無法,而這一次,明顯也一樣。

梅落時移開眼,手肘撐在膝蓋上,扶額歎了口氣。

得,一無所獲。

夙央看著沒問題,明遙也找不出異狀,可偏偏一個演技非凡,一個年幼無知,兩邊就算不用配合都能銜接得天衣無縫。

這一趟是白來了。

她剛這麼想著,夙央忽然又深情款款地看著她,說:“師姐,雖然你這一趟過來不是為了看我的,但是你願意和我說這麼久的話,我好高興。”

梅落時扶在額頭的手微頓,沒抬頭。

“儘管知道你即將要收自己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徒弟,我有點難過,但是,能有人在你身旁照顧你,也是極好的。”

他的語氣聽起來可不止“一點”難過。

見梅落時還是不說話,夙央問道:“師姐,外麵現在,是什麼季節啊?”

梅落時閉目良久,低低道:“三月,開春了。”

“三月。”夙央貌似很是懷念,放鬆地舒展四肢,仰頭看向黑沉沉的牢房頂上,“我第一次遇見師姐,也是在三月。”

“……”

“那時候的天真冷,望梅閣也有點冷,但是師姐牽著我,我就感覺暖洋洋的。”

梅落時聽不下去了,起身便要離開。

瞧著她遠去的纖瘦背影,夙央突然喊道:

“師姐。”

梅落時走到鐵門前,沒回頭,但也駐足聽了。

夙央的聲音很平靜:“臥房裡的地龍,記得讓人常燒著,毯子要是臟了破了,或者不小心把水灑上麵了,也叫人換一張上去。”

用不著他提醒。

梅落時想把這句話說出口,可是喉間竟發不出聲響。

她伸手搭在開關上,想打開門。

“師姐!”夙央突然拔高了音調,聲線也帶上一絲顫抖。

梅落時動作停滯。

夙央說:“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偷懶睡在樹上了,對寒傷不好,夙央之後不在身邊,師姐你……千萬珍重。”

砰。

牢門沉重關上。

梅落時離開了。

走得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