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與不殺?(1 / 1)

第一宗幾名外門管事正侯在山門處。而從天際處,遠遠駛來一艘二十餘丈高的金碧輝煌的樓船,轉瞬間即到幾人眼前。

從樓船中浩浩蕩蕩走出二十餘人,最前麵是一對儀態高雅從容,莊重大方的夫婦,而在二人之中,是一位容貌豔麗、眉黛青顰,皮膚細膩得宛如玉石一般的少女。

她逡巡一番後,不滿地對著父母嬌聲說道:“太子表哥,怎麼不在?”

少女的聲音清脆甜美,好似泉水衝激卵石。

而她話音剛落,一道囂張肆意的金光從山頂飛逝而來,最後還騷包地在眾人頭頂一個大擺尾,不待飛劍停穩,劍上的少年已經一躍而下。

隻見他身著紫袍,五官俊朗英氣,頗有清貴之氣,但臉上的神情睥睨,舉手投足間都是不在乎眾者側目的張狂。

眾管事見到他紛紛行禮,恭敬道:“樾師兄。”

他看見三人,收起飛劍,略微躬身行了一個禮,道:“舅舅、舅母。”

而雲雪時看著樾飛光,麵色羞紅嬌聲道:“太子表哥。”

樾飛光的眼睛,從她身上披著的輕薄的織錦羽緞鬥篷,滑到剛剛婢女交到她手上的金團暖手爐,爾後他輕揚英挺的劍眉,漫不經心地回道:“雪時表妹。”

渚州侯雲山況拍拍他的肩膀,眉眼含笑著說:“太子殿下,你母後可托我告知你,此次雪兒進入太華宗,要你好生照料她。”

“我省得。舅舅,師尊已在橫煙閣中久候多時了。”

“好,快隨我同去,拜見你的師尊。”

不多時,山門處又有一葉小舟停了下來,諶熒隨著此次參選的眾位少年,從舟中走了出來。

她抬首望去,整座山青翠蔥鬱,秀美異常,可自半山腰處就籠罩著層層的煙靄雲霧,隻能看見山巒疊嶂,聳立其間,讓人不能一窺全貌,而站在山腳處,就讓人感覺神清氣爽,更殘漏儘而來的疲勞一掃而空。

眾人剛剛站定,從煙靄雲霧中就傳來一道帶著銳意的聲音:“諸位請拾階而上,日中之前到達山門者,為考核合格。”

眾人聞言,不由自山腳拾階望去,隻見陡峭的石階蜿蜒向上延伸,數百階之後消失在層層的雲霧中。

有心性急躁者,搶先一步,順階向上。其他人見狀,也紛紛擁上前去。

諶熒也緊緊地跟在眾人身後。

她剛上了數十個石階,就發現了不對,每多往上爬一個石階,便感覺身上愈沉重一分。她快走幾步,連上二十個石階,果然,感覺身上的壓力陡增得更加明顯。

諶熒停下腳步,抬頭向上望去,隻能看清前方大約的二、三十個石階,轉頭向下望去,數米遠外的來路也已分辨不清,湮沒在煙靄雲霧之中。

她心下了然,原來考核有三重障礙。他們剛一下船,所見的浮玉山就隱沒在層層的雲霧之中,這是讓眾人不能得知,從山腳通往山門共有多少石階,這是第一重障礙;而每上一個石階,身體所受壓製便多增一分,是第二重障礙;而眾人拾階而上時,來路不可辨,去路未可知,這是第三重障礙。

第一重障礙考的是智,第一宗所在的浮玉山,因其“四月妖客春色儘,芳蹤猶在百仞峰”的景色而聞名,所以以此推算,浮玉山山高大約百仞,那麼由山腳到山頂的石階大約有八千多階;第二重障礙考的是體力,在身受壓製的情況下,體力弱的人根本爬不了八千多階,走不到山門處;第三重障礙則測試的是毅力和堅持的心性。在這重障礙中,意誌薄弱的人,看到來去皆無,容易心神潰敗,也很難堅持到山門處。

這時,她聽見維葉折丹“嗤”地笑了一聲:“這麼多年了,人修宗門的考核還是這麼老套,毫無新意。”

他話音剛落,諶熒向前跨出一步,腳下發出輕微的“波”的一聲。

她麵前的雲霧兀地散去,隻見前方數米處正坐著一位仙風道骨,須眉皆白的老道。

隻見他雙眼盯著麵前的棋盤,手撚一枚棋子,正低首沉思,而在他的身後有一左一右兩條山路。

諶熒繞過老者,但她向前疾行數十步後,依舊走回老者麵前。

她停下腳步,恭敬施了一禮:“敢問仙者,哪條路是上山的路?”

老道拈須而立,悠悠然開口道:“人生在世,熙熙而來,攘攘而去,歡愉少,艱辛多,茫茫哉,杳杳兮,百年人生易過,千年修仙苦熬,我觀小友資質不佳,一味強求,不過是彌夜燃燭,不若快快下山離去吧。”

“故弄玄虛。”維葉折丹輕蔑地“哼”了一聲。

諶熒聽到他的聲音,在心中道:“妖王,我看這位老者也是一位修仙之人,當心被他察覺。”

維葉折丹卻傲然道:“不過一片殘識,也就唬唬你們罷了。本王早已斬神渡劫,化神之下無人能夠發覺。”

諶熒放下心來,對老道道:“雖說一人渾噩度世,不覺天高道遠,縱然少憂愁,但古書有雲‘朝聞道,夕死則已’,我雖然資質不佳,但也想知曉天之高遠,道之奧妙,今日麵臨歧路,請仙長指明。”

老道聞言,不置可否,吟道:“歧路多,歧路多,今何在。既然小友一心求道,小老兒就不再多言了。不過指路可以,小友需回答老兒兩個問題。”

“仙者請講。”

“古時有一國名‘扶梁’。在扶梁國中,每日輕清之靈氣自東而生,重濁之穢氣由西而沉,久而久之,清之愈清,濁之愈濁,濁氣竟漸漸生靈化形,一出生就以人之血肉為食,不老不死。不過十餘年,扶梁國已是生靈塗炭,國中輕清靈氣斷絕,惡欲叢生,惡煞橫行,終又一日天降劫雷,業火焚城,扶梁無處不是人間煉獄。”

老道說道這裡,抬首看向茫茫之處,繼續說道:“而這時,你得天道啟示,有一人可生靈氣,淨惡煞,你殺還是不殺?”

諶熒聽完,神色冷凝,隻淡淡地說了兩個字:“不殺。”

“為何?”老道負手而立,神色湛然。

“我是此人父母嗎?”

“這······”他難得語塞,“自然不是。”

“我既不是生他的人,他人的性命,我為什麼能做主?”

“若殺一人可活萬人,你殺不殺?”

“哈哈,”諶熒譏笑兩聲,“仙長,若要殺的這人活著,可救萬萬人,那以萬人的死,對萬萬人的活,那這個人該不該殺?”

“······”

諶熒澹聲道:“人命,從來不是以數量取勝。它之所以貴重,是因為它是人的性命。若以一人命賤,殺之,最終隻會是人人命賤,人人該殺。”

她迎著老道的目光,神色湛然:“包括仙長您。”

聞言,老道神色陰沉了下來:“好,你決定不了他人性命,那若殺你一人,可救蒼生,你殺否?”

“不殺。”諶熒依舊淡淡地說道。

“哦,你也可活萬萬人?”

“並不,”她搖了搖頭,“我隻是凡塵中一個小人物罷了。天道運轉,世如煉爐,眾人都在此間沉浮,生死不過須臾之間的事。既然大家早晚都要死,我為什麼要殺了自己,去做一件已經是既定結局的事,而且我貪生怕死,所以不殺。”

“好,小友高見。”老道神色不愉,抬手指路剛要繼續道,就聽到諶熒的聲音問道。

“且慢,仙長,我剛才回答了您兩個問題,我心中也有一問,不知仙長可否也為我解惑?”

“可。”

“若殺您一人,可救蒼生,您殺否?”

“······”

老道在此已經數百年,每次詰問入門考核的人,‘殺一人而保天下,你殺還是不殺?’。幾乎所有人都選擇的是殺,或毫不猶豫,或心中躊躇,吞三吐四。但因為不在自己身上,所以所有人都是置身事外的慈悲:雖此人無辜,但為了天下,為了蒼生,合該犧牲。

但惟有今日,他居然遭人反問,更可恨的是,戳中他心中隱秘,老道神色冰冷,眼神幾欲殺人,他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動。

“殺。”他斬釘截鐵地道。

“仙長高風亮節,”諶熒不甚真心地讚道,“且我觀仙長年歲,想是若曾有此劫難,仙長自也曾是當仁不讓,奮勇爭先之人。”

“走右邊,快走。”老道咬著後槽牙,抬手迅速地指了一條山路。

“多謝。”諶熒抬腳向右邊走去。

“你不該如此說,”維葉折丹在她腦海中說道,“你應當知曉他想要什麼答案,何故惹怒他。”

“我知道。但我隻是看不得他肆意輕賤他人性命。說得再冠冕堂皇,不過是高高在上地犧牲他人罷了。”

“但這個世間就是如此,天地生五氣,靈氣生人,精氣化妖。從出生起,萬物就被分為三六九等。乾坤最尊,修士次之。在修士中,人族看不起獸性未脫的妖族,妖族又看不起血脈不純的半妖。而凡人就如同巨人腳下的草芥,你在走路的時候,豈會在意一棵草的死活。”

“他的家人會在乎,他的朋友會在乎,他自己也會在乎。”

“天真,”維葉折丹嗤笑一聲,“力強則位高,力弱則位卑,強者掌控弱者的一切,弱者依從強者,世人皆是如此。”

“世人如此,”諶熒淡聲說道,“我不如此。”

聞言,維葉折丹這才垂眸,第一次神色認真地看著她,爾後,哈哈笑道:“難怪,難怪,果然,果然······你還真是對誰都同樣寧折不彎。但逆旅而行,前路多舛,怕是苦頭不斷。”

“但我就是這麼一個愛自討苦吃的人。”

兩人默默無言,維葉折丹見她腳步不停,說道:“右邊應是下山的路。”

“我知道,”諶熒繼續往前走,“以此為門障,第一宗不過如此,不入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