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落時被這腳步聲驚動,向弧狀優美的月洞門外望去,卻見浮夢正站在不遠處看著她。
準確的說,是在看她和明遙。
方才的腳步聲,應當是浮夢長老刻意發出來的,梅落時心想,不然不會一直到她走得這麼近了,自己才聽到。
她鬆開握著明遙的手,靜默地與浮夢對視。
最終,是浮夢率先打破沉默:“閣主,有事相告。”
她微一垂首,姿態恭敬。
梅落時點頭道:“請進屋詳談吧,浮夢長老。”
她說出這個稱呼時,正有一下沒一下擦著劍的明遙耳尖略微動了動,輕飄飄瞥來一眼。
恰好對上浮夢探究的視線。
明遙麵色不變,揚起一個笑:“浮夢長老日安。”
浮夢凝視他少頃,頷首應道:“嗯。”
隨後不再停留,跟梅落時進了內室。
——喀。
小茶壺完成倒茶的任務,慢慢落回原位,與底盤碰出一聲清響。
梅落時分了方桌對麵的浮夢一盞茶,自己也端了一盞安然喝著,問:“如何?”
浮夢抽出那柄血色未消、魔息殘留的劍,遞到她眼前:
“你要的交代。”
梅落時挑起半邊眉,沒接,隻道:“不愧是浮夢長老,很乾脆。”
“那叛徒閒得無聊,派了個分身過來找事,我已經把他揪出來解決了。”
“閒得無聊?”
梅落時顯然很難被這個理由說服。
浮夢直視她,神態自若。
“……”半晌,梅落時斂眉,把劍推了回去:“既然浮夢長老解決了,那這事便就此,不再追究。”
“不問我詳細情況嗎?”
“左右不過一些掩人耳目的小手段,沒什麼好問的,再者,您應當也不會願意聽我深問。”
梅落時自覺地說。
浮夢麵色微僵,旋即收了劍,泰然道:“多謝閣主信任。”
“長老客氣了。”
梅落時說完這句話,端著茶杯沒再動,等待浮夢要離開時起身送客。
可浮夢竟同樣不動。
梅落時:“?”
她覷向浮夢,問:“長老還有其他要說的嗎?”
浮夢側頭看了一眼關著的木門,說:“外麵那個,就是你新收的小弟子?”
梅落時也順勢看過去,答:“對,叫明遙,今年十四。”
門外隱約傳來劍刃破空之聲,聽得出外麵的人有在認真練劍。
浮夢重新看回梅落時的臉,眸色深沉,嘴角罕見地勾起淺笑:“看著是個不錯的孩子,為何讓他住進梅苑,而不是跟彆的弟子一起住在雪融舍?”
梅落時奇怪於浮夢今日的多話,但也老實答了:“多年前,望梅閣有一弟子犯過大錯,明遙恰好與他……長得有幾分相似,受了些欺負,我怕他心中生障,就讓他搬來,和我同住,也方便平日教導。”
浮夢輕啜一口茶水,道:“可閣主這般做,不是讓他顯得更特殊了嗎?”
“……我是有些衝動,但他確實……”梅落時麵露難色,蹙眉歎道,“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
浮夢卻問:“是想不出,還是沒去想?”
聞言,梅落時麵色微變。
她強硬道:“長老閉關太久,或許不了解諸多事宜,在我看來,由我親自看著明遙才是最合適的。”
常常慵懶的眼眸肅穆凝聚,堅定地與浮夢對視。
浮夢並不反駁,起身走到窗邊,將檻窗推開些許,透過那一絲罅隙瞄望院子裡的明遙。
“那孩子,看著比同齡人成熟許多。”她說。
“有嗎?”梅落時想了想,說,“可能是因為從前生活困苦,所以懂事比較早。”
浮夢輕嗤:“我說的可不是這個。”
梅落時不解。
砰。
檻窗再次合上,擋住外院似是不經意覷來的目光,浮夢轉身回座,語調意蘊悠長:“他這種年紀的孩子,往往心思又多又重,比繡線還細膩幾分,一個行差踏錯,就容易誤入歧途。”她看向梅落時的眼底,藏著許多令她看不懂的東西,“梅閣主,平素可千萬千萬——多注意些。”
這話像是提醒。
梅落時似懂非懂,隻按一貫的想法思考,認為她是讓自己多注意明遙跟同門的關係,不要讓他因特殊而被旁人孤立偏頗。
她抬頭挺胸,信心滿滿道:“這是自然。”
浮夢默不作聲地觀察她良久,輕笑一聲,道:“那就好。”
說罷,她不再停留,推門走了出去。
梅落時起身相送。
兩人走到距離明遙不遠的地方時,明遙止住練劍動作,斯斯文文向浮夢行禮:“長老慢走。”
浮夢步子一滯,隻回了他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便消失在月洞門口。
慘遭冷待的明遙倒也不失落,反而摸摸下巴,若有所思。
“在想什麼?”
梅落時在他身旁站定,問道。
明遙笑著想湊近,又怕她嫌自己剛練完劍,身上正熱,便隔了幾步距離道:“沒什麼,隻是第一次見浮夢長老,好奇罷了。”
“浮夢長老在洞仙府閉關靜修數百年,今日是首次出關。”
“那她之後還打算再回去嗎?”
“也許吧。”
梅落時搖搖頭,表示她也不清楚。
她又想起浮夢的話,便問明遙:“你最近在開靈軒,還遇到彆的麻煩了嗎?”
明遙奇怪道:“沒有啊,師尊為何問這個?”
“……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你先前與我說的事,我怕你受到他人影響,沒法專心修習。”
明遙眨眨眼,意識到她指的是什麼,便輕鬆道:“師尊不必擔憂,師兄師姐大多對我並無惡意,且時常在許多地方頗有照料,徒兒與他們相處得很好。”
他眯起眼笑,看起來很開心,卻又好像不是因為這些事而開心。
梅落時聽他這麼說,鬆了口氣,又問:“我送你的神行毯,最近有在用嗎?”
明遙笑容凝固,不知為何,語氣變得有些勉強:“師尊送的東西……徒兒自當是要妥善保管的,所以最近一直都是禦劍出行,很方便。”
梅落時了然:“禦劍確實更方便。不過,你進步不小,僅僅修習兩月,便能夠平穩禦劍,還戰勝了入魔的五翅冰狐。”
明遙謙遜道:“師尊過獎了,弟子僥幸,僅是因為那狐狸戰鬥經驗不足,被我鑽了空子而已。”
梅落時默然。
他與冰狐的戰鬥過程,確實存疑。
但她沒有深究。
連乘令幾次三番的追問都被她搪塞過去。
梅落時知道,自己在粉飾太平。
但維持現狀也沒什麼不好。
她略微垂眸,專注地盯著明遙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明遙也許是夙央,也許是他做的一個傀儡,又或者,他跟夙央一點關係都沒有。
但不論如何,他現在都隻是明遙,隻是她的徒弟。
明遙不修無情道,那她隻需要將他照顧好,培養好,等他足夠獨立之時,要走要留都隨他去,到時候她再另找一個繼承人培養。
梅落時這般尋思著,突然想摸摸明遙的頭。可這孩子近日又長高了些,她抬起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不知該不該繼續向上摸。
幸好明遙足夠懂事,看清她的舉動之後,馬上放低了身子,將發絲柔順的腦袋送進她掌心,蹭了蹭。
睜圓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
梅落時的手在他頭頂停留許久,注視他的目光亦然。
那微暖的溫度,為他擋了多年的風霜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