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練(1 / 1)

養犬為患 一隻大山羊 4438 字 3個月前

辰時初,梅苑外,明遙手持桃木劍,對著兩米高的木樁子練習昨天學到的劍法。

砰!

磅!

橫劈,豎斬,側挑,淺金日光下,正值舞勺之年的少年身形初展,如春時抽條的枝乾般勻長修茂,柔順漆亮的烏發紮成一束高馬尾,一襲勁裝白底紅梅相映成彰,輕靈衣擺飄逸飛舞,姿態翻轉間,滿是蓬勃朝氣。

這是梅落時給他的任務,清早起床後,先繞著梅苑跑上十圈,再練一個時辰劍法,最後根據練劍過程中出現的問題進行針對性訓練。

“收徒大典增設了幾道關卡,難度偏高,所以你也要加訓。”梅落時是這麼跟他說的。

明遙欣然接受。

從卯初起床到現在,他跑完步,熱過身,又練了半個多時辰的劍,尚未結丹的年輕身體雖說沒疲累到抬不起手,但還是難免掛了一層薄汗,麵頰隱隱泛紅。

他喘著粗氣,看向院牆內披著外裳慢悠悠走出來的梅落時。

“師尊,早安。”

俊秀小臉上揚起一個比春光還明媚的笑容,差點晃了梅落時的眼。

自明遙入住梅苑已過去將近半月,梅落時也漸漸習慣了另一個人的存在,比最初那段時間自在不少。

她踱到明遙附近,看了看被砍出數道深痕的木樁子,欣慰又不失客觀地評價道:“力度比昨天穩,但招式還有些亂。”她伸出一指,隔空點點明遙心口,道明原因——

“心不靜。”

看著那一點粉白指尖,明遙不自然地偏開眼。

……在這裡,確實容易分心。

梅落時後退幾步,離他遠了些,說:“一個時辰還沒到,繼續。”

“是。”

明遙朗聲應下,隨後更專注地揮舞木劍。

砰!

木樁不堪重負,浮現絲絲裂痕,埋在泥土裡的部分逐漸鬆動。

這次出招動作比方才規整許多,但是又過於緊繃,反而顯得放不開,束手束腳。

也許是因為有她在一旁盯著,免不了會感到緊張吧。

梅落時凝眸看了一會,忽然問:

“我送你的神行毯,你不喜歡嗎?”

明遙腳下一個趔趄,立刻道:“怎麼會,弟子喜歡得很。”

“那為何不用?”

“我沒——”

明遙剛想否認,便驀地住了嘴,眼神略微閃爍。

梅落時好整以暇地攏了攏外衫,道:“恒漣跟我說,他極少見你乘神行毯去開靈軒或其他地方,即便是近幾日練劍練到這麼晚,也不過是乘至一半就下來,全憑兩條腿跑過去。”

依仗年齡優勢,稍高出半個頭的梅落時自上而下俯視明遙,雙手背在身後,擺足了師長架勢:“才練多久的劍就累成這樣,這千八百裡的望梅閣,也真虧你跑得動。”

明遙羞赧地撓撓側臉,低著頭,閉口不言。

梅落時:“啞巴了?”

明遙一縮:“沒……”

“那為何不說話?”

“……”

明遙糾結半天,到底是開口道:“因……因為,不想太引人注目。”

梅落時微微睜大眼睛,困惑道:“引人注目?”

“嗯。”明遙悶頭道,“那天師尊宣布我是您徒弟之後,常有人私下找我攀談約麵,雖然不是惡意的那種,但次數多了……還是會有點耽誤修行時間。那張神行毯,一看就是師尊這種地位才用得起的,我若是總在外人麵前拿出來,擔心……”

擔心什麼,明遙沒說,不過從那低落的神色和緊握住桃木劍的雙手,不難猜出他的顧慮。

這孩子以前過得苦,大抵心思也比旁人敏感,怕太招搖引得是非,也怕表現不好給梅落時丟臉。

梅落時緘默幾息,問:“他們都找你說什麼?”

明遙遲疑道:“也無甚大事,就,類似於師尊的喜好,作息,平日如何教導我的,然後……為何會收我為徒,這樣。”

被生人探究在意之人的私事,以及那些或隨意或刻意的質疑,都令明遙不太好受,他垂著眼,渾身散發消沉氣息,仿佛有烏雲在他頭頂下陰雨一般。

蔫頭耷耳的,像被人扔在路邊的可憐小狗。

見狀,梅落時不忍心地舉起手,想摸摸他腦袋安撫一下。但明遙的身高確實出挑,她這一舉就是老高,看著貌似不大合適,隻好中途轉了個彎,落到他已長開些許的肩膀上。

她輕拍了拍少年人骨骼硬實的肩,溫聲道:“是師尊考慮不周了,給你招了這麼多麻煩。”

明遙忙搖頭:“不是師尊的錯!師尊都是為了我好!”

這也太懂事了。

梅落時突然生出種老懷甚慰的舒暢感,於是聲音愈發溫和:“雖說望梅閣是修道的地方,但得道者畢竟少數。這裡的人,肉身修得長生,心卻大多仍是凡心,所以,彆去管,他們把你看得特殊,你把自己放在平常位置就好。”

這話說得輕柔似水,可明遙聽了之後,麵露感動的同時眉間愁色反而更重,他眼睛濕漉漉地看著梅落時,道:“師尊,其實弟子有件事,一直想問您。“

梅落時:“說。”

”弟子前幾天聽同門說,您在早會期間跟長老們吵起來了,是……因為我嗎?”最後一聲問句,滿滿都是歉疚。

望梅閣早會每月一次,明遙說的哪一場顯而易見。梅落時眉梢微動,問:“誰說的?”

“有人聽到長老們談話,好像是在聊收徒大典的事,碰巧提到您,說師尊本來就生氣,再這樣搞,非得又跟他們翻臉,差不多是這樣。”

梅落時一邊在心裡暗暗吐槽這望梅閣上下哪來那麼多碎嘴子,一邊淡定道:“哦,這個啊,和你關係不大,都是那群老東西私底下亂做決定,等決議擬好了才最後來通知我,我一時憋悶,多說了兩句。”

明遙問:“是跟收徒大典增加關卡有關嗎?”

梅落時:“對。”

明遙聞言,肩膀又垮了些:“果然是弟子給師尊添亂了……”

他頭低得要抬不起來。

——可惜,這次難過的時間分明更長,梅落時卻既沒再摸摸他順毛,也沒輕聲細語地出言安撫。

明遙偷偷掀起眼皮去瞧她,猝不及防對上一雙仿佛看穿一切的清透眼眸。

“啊!”

梅落時忽然掐住他臉頰軟肉,用力捏了捏,捏得明遙吃痛低叫,眼眶裡泛出點淚花。

他含糊又委屈地喊道:“師尊,好疼。”

梅落時眯眼靠近他,沉聲道:“你這樣,是在騙我哄你嗎?”

明遙心虛地移開眼,不敢和她對視,隻悄咪咪道:“弟子所言皆真心實意,怎能叫騙呢……”

“切。”梅落時從唇角嗤出一個字,不屑道:“這些破事我自己都懶得管,你用不著整天想個沒完,再不好好修行,你到時就是被妖獸一口吞了我也不救你。”

明遙委屈巴巴地瞅她。

梅落時冷酷無情地鬆開手,說:“行了,今天的劍先練到這,過來鍛煉平衡。”

明遙臉色一僵,不情不願地把木劍放到一邊,跟著她返回梅苑內側。

*

“站穩,手不要抖。”

梅落時手持半臂長木製戒尺,在明遙微抖的手背敲了敲。

明遙咬緊牙關,強撐著抻直手臂。

寬敞的庭院內,右側梅樹下,一顆彈性十足的圓球頂著一塊長條木板,木板上站著單腿而立的明遙。

他全憑足尖一點穩住身體,袖子挽上去半截,兩手各提了滿滿一桶井水,頭上還頂著厚重書卷和一個小沙漏。

僅從那外露肌膚處僨張凸起的青筋,以及細密流淌的汗珠就能看出來,他維持這個姿勢有多艱辛。

“師……尊……”明遙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語句,“還……沒好……嗎?”

梅落時抬眼看了看他頭頂沙漏,說:“還有半刻鐘。”

明遙痛苦地長吟一聲。

“行了,換條腿。”

梅落時毫不留情,用戒尺敲打兩下他顫抖的腿。

明遙喘了口氣,繃緊肌肉在木條上迅速起跳,換成另一條腿踩上去。

嘩啦——

桶裡的井水星星點點灑了出來,在石磚地麵開出朵朵水花。

明遙心尖微顫。

果不其然,梅落時斜睨了地麵水花一眼,轉身走到水井旁邊,又舀了兩勺加進桶裡。

“今天灑出來的少了些,但身體素質依舊有待加強。”

梅落時嗓音淡淡地點評。

十四五歲的少年人大多好麵子,心氣比天還高,聽了她這句話,明遙愈發提氣收腹,身板立得筆挺。

梅落時轉悠到樹下的竹躺椅坐著,側過身,單手支著下頜看他辛苦支撐的模樣。

在一起待得久了,這孩子在她眼裡,倒多出點透著傻氣的可愛。

眼見明遙再次顫巍巍地晃起來,她忍不住勾起嘴角,輕輕笑了。

可腦中回憶起明遙剛剛說的話,她又有些笑不出來。

原來這個年紀的孩子,心思細膩如斯。

那當初的夙央,會不會也跟明遙一樣,或者比他更嚴重?

……應該比明遙更嚴重吧。

畢竟明遙還會跟她訴苦討巧,夙央那時,跟她連麵都很少見。

他似乎常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梅落時沉浸在回憶裡,手中隨意撿了顆石子把玩。

一個不小心,石子乍得彈出去,直直撞上明遙手裡的木桶!

咚。

“啊!”

悶響和驚呼一道傳來,梅落時一驚,立馬抬頭望去——

明遙狼狽地朝後跌倒,頭頂的古籍書卷稀裡嘩啦掉了一地,兩桶井水也全灑了出來,將衣衫打濕大片。

……好像闖禍了。

對上明遙茫然又哀怨的眼神,梅落時首次體會到理虧是什麼感覺。

但是又莫名好笑。

梅落時坐在竹椅上與他對視半晌,終究是沒憋住,噗的笑了出來。

“哈哈哈——”

她越笑越開懷,想停下來跟明遙道個歉,笑意卻怎麼都止不住。

摔坐在地上的明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被她笑得滿臉問號,隻是那笑顏又實在好看,皮膚沾著的水漬冰寒刺骨,他像是感受不到,黑葡萄般的眼睛直愣愣望著梅落時。

梅落時忽而笑不出來了。

這眼神,不太妙。

梅落時頓時肅了神色,端正莊穆地對他說:“抱歉,手滑。”

明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