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央(1 / 1)

“夙央,大道無情。”

伴隨這句清冷女音一同回蕩在耳畔的,是心臟被利器貫穿時,噗呲一聲裂響。

周遭血瀑轟然喧豗,自萬丈高崖飛流直下,夙央心口亦是血流如注,迸濺不止。

黏稠的液體洇透了絳紅錦衣,在鉛黑石地麵蜿蜒流淌,一隻無塵白靴踩著清瘦卻不單薄的胸膛壓在地上,二尺銀劍橫穿過身,夙央卻仿佛是感覺不到那冰寒徹骨的疼痛一般,黑瞳中瘋魔依舊,緊盯上方那張清麗容顏。

梅落時見他一幅死不悔改的模樣,略微皺眉。

“師姐……咳。”絲絲紅線溢出嘴角,為蒼白的肌膚平添幾分靡麗,夙央咳出喉管裡的血,笑著說:“你說大道無情,可我們曾經,不也花前月下,恩愛相依過?”

梅落時麵色不變,淡聲道:“你以為的花前月下恩愛相依不過你一廂情願罷了,我從未動情。”

她親眼看著夙央從十二歲長到十八歲,對他的痛處了如指掌,說出來的話亦能直戳他心窩子。

果然,夙央的表情瞬間變得相當難看。

梅落時沒有拔劍,她鬆開手,就這麼將夙央釘在地上,刻梅雕枝的含霜劍自他傷口處延伸出一層薄薄冰霜,封住他的行動。

“你且在這裡悔過吧,等你什麼時候斷了這份念想,並且改過自新,霜印自會退散。”

夙央漫不經心地垂眸,瞧了眼那看似薄弱實則堅不可摧的封印,對梅落時說:“師姐,這個沒用,製不住我多久的。我還是建議你把我的四肢拆掉,心臟挖出來,分開埋在望梅閣裡,最好是隻有我們知道的地方,不要告訴彆人。”

他漾開甜膩的笑,梨渦深深,眼底滿是濃情蜜意。

梅落時權當沒聽到,轉身便要離開這腥氣彌漫的血海深牢。

背後傳來陡然驚慌的叫喊:“師姐!不要走!”

腳步微不可察地滯了滯,梅落時沒回頭,平穩邁開的步伐淡定如初。

“師姐!師姐求你了!我隻是喜歡你,又有什麼錯?!”夙央啞聲嘶喊,字字悲泣。

梅落時輕輕歎息,順著石橋走到百尺高的牢門口,才冷淡反問:

“有什麼錯?你身為正道內門子弟,千年一見的九轉淨蓮體,望梅閣上上下下無不對你付予重望,可你竟私自修煉邪術與魔佛之道,與妖邪勾結不清,殺人無數,道行不正,心性生孽,難不成,你做這些也是因為喜歡我嗎?”

夙央掙紮著想起身,含霜劍鋒劃斷他戴在脖頸上的佛珠串子,圓珠咕嚕嚕滾入島嶼四方深紅血海,眨眼沉沒不見。

他顧不得那層薄冰生出的尖刺紮破胸口,赤紅著眼,道:“對我付予期望?所謂的期望,是指排擠我,譏諷我,暗算我,還在背後對我的出身議論紛紛嗎?我沒有錯,錯的那些本就該死的人!”

梅落時搭在玄鐵大門上的手頓住。

“自從我被測出九轉淨蓮體,就沒有過幾天好日子,我忍著他們明裡暗裡的欺侮,努力修煉,就是為了有一天能配得上師姐你,可是,”夙央聲線顫抖,“可是為什麼連師姐都要拋棄我?”

“夙央。”

僅一聲稱呼,便讓夙央安靜下來。

梅落時扭過頭,對他說:“我修的是,無情道。”

“……”

“我不會對任何人產生情愛之心,包括你,若你也同樣如此,我們便一直是普通師姐弟,又何來拋棄一說?”

聞言,夙央那雙瀲灩妖冶的眼眸泛起水霧:“可我不想和你隻做普通師姐弟,我以為,師姐對我多少有一點——”

“再者,”梅落時毫不留情地打斷道,“那些人犯了錯,你大可直接告訴我,我會處置他們,而不是你自己墮入魔道妄造殺孽。”

夙央咬了咬牙,道:“師姐,對那些人,僅僅是處置可不夠。”

梅落時沒馬上回答,她望進夙央眼底無邊的殺意,良久,才說:“事已定,罪已立,你什麼時候心性複原,什麼時候再出來吧。”

重達千斤的玄鐵牢門緩緩打開,在地麵磨出尖銳刺耳的聲響,梅落時沒有半分猶豫地走了出去,任憑夙央如何呼喊都沒再回頭。

她踏著盤旋的石梯拾級而上,淡漠的眼神平視前方道路,腦海中卻控製不住回想起第一次見到夙央的時候。

——那個人間與魔界交接的地帶,那處貧瘠破敗的村落,那方坍塌的屋簷下,她提著劍,撥開殘磚斷瓦,尋到了唯一的生息來源。

重重妖魔瘴氣中,年僅十二歲的少年身形瘦小,衣服也臟汙不堪,可仰麵時,那一雙眸光熠熠的眼卻令他整個人煥發生機。

小少年旁邊躺著一條成年人的手臂,儘端連接的身軀隱沒在巨石下,眼看是救不回來了,梅落時便問他:“這裡隻剩你一個人了嗎?”

少年癡癡地看著她,方經曆妖魔滅村的孩子,此時竟半點不懼這位全然陌生還手持凶器的來客,隻慢吞吞點了下頭。

梅落時又問:“那你願不願意跟我走?這裡很危險,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她向少年伸出手。

少年的視線彙聚到那隻素白纖薄的手上,好長時間,才試探著將自己臟臟的小手放了上去。

梅落時就這樣帶他回了望梅閣。

——那時的他,當真稱得上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梅落時從深牢底部走出來,迎麵襲來風霜寒雪,她站在昏暗無光的陰空下,心累地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