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幸福小區業委會聲勢浩大。

呂勝男在市裡開完會後，對小區重建工程充滿了信心。她讓業委會在小區中間的平地上支了架子、扯了橫幅，桌子左右各放一個音箱，再在對麵放了一百多個小凳子，邀請全小區有空的鄰居都來聽聽。

她舉著話筒，豪情萬丈地說道：“這次市委領導高度重視，連夜召開了專題會。我們這個小區不屬於違章，也不屬於危房，我們是一個新的種類，在整個木安市都從未見過，因此，市裡成立了專題小組，並且動用政府的力量聯係了市裡有實力的開發商，和我們一同解決問題。這一次，我們終於看到了希望，勝利就在不遠的將來！”

“你彆光喊口號，到底有什麼實質性的舉措？”底下有人問。

“當然有！”呂勝男眉飛色舞，“市裡的意思，我們這次有地產商的支持，現在已經有好幾家地產商明確表達了承建的意願。”

“之前不也有地產介入過嗎？有什麼不同？”

“那當然不同！上次是我們自己聯係的，是民間的；這次是政府牽頭幫我們聯係的，有官方背書！”呂勝男信心十足。

“那錢呢？我們會自己出錢嗎？”

“這一點也是我最最關注的，我們是極力要求不出錢的。而且，我相信政府也會保護我們市民的利益。”呂勝男像一個新聞發言人，謹慎地準備措辭，“據小道消息，政府會公開向社會招投標，讓地產公司競爭給出最優的解決方式，有專業的團隊做專業的方案，這次我們真的有希望了！”

聽到這話，底下居民交頭接耳，一陣騷動。有人被呂勝男鼓舞，有人揣著手不說話，有的人麵露不屑。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呂勝男拍了拍話筒，“我知道大家聽到這個消息很激動，我也很激動。但是在政府開展開投標之前，我們必須完成一件事，也是隻有我們自己能完成的事。”

“什麼事？”

“我們小區的居民同意拆改的，必須達到99.9%以上！”呂勝男右手握緊拳頭，“這件事，希望大家能多多配合。”

底下又是一陣騷動。

呂勝男繼續道：“上次我們的同意率已經到了99.6%，這次我們再咬咬牙，一定把這個困難克服。我知道極個彆鄰居家裡確實有困難，我們業委會會個彆情況個彆對待，會一一上門了解情況。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眾人拾柴火焰高，我們需要在座每個人的支持！”

人群鬨哄哄的，有人大聲問：“沒有具體的方案，我們怎麼同意？”

呂勝男說：“同意拆改是一回事，方案出來了，不同意我們還可以修改。”

“你這都是口頭說說，有什麼文件或者證據？”

呂勝男從桌上拿起一張紙：“簽過字的鄰居都見過這張紙。這張紙一式三份，簽字的人手中一份、業委會一份，政府一份。還有，這次政府牽頭，我們和報社合作，成立了新媒體運營中心，這位小羅記者，”呂勝男指了指在一旁架著機位的羅雪，“她會通過視頻記錄的方式，將整個項目進展上傳到互聯網上，這個世界的每一個人，都是這場盛世的見證者！”

……

“羅雪！你真是我們報社的福星！” 一大早上班，劉昌平就站在辦公室門口迎接羅雪。

“怎麼了，劉主任？”

“你是不是幫幸福小區做了短視頻？”劉昌平手機裡正播放著昨日誓師大會的場景。

“是啊。”

“那不就得了！短視頻爆了啊，你看看抖音的轉發評論量，不光是抖音，小紅書、騰訊視頻、西瓜視頻，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盜用的視頻，都爆炸了啊。”劉昌平喜氣洋洋地給她打開各種軟件，“你有這些軟件的後台嗎？看看啊。”

“我……不是我的賬號，呂姨給了我密碼。”

“快打開看看。”

羅雪打開後台，留言太多，手機竟然卡住。

“我就說今天一早起來，喜鵲在我家窗前唧唧亂叫，一定是有好事！”劉昌平眉飛色舞。

羅雪有些懵。

“這點我要批評你了，又藏著，不和報社報喜是不是？”

“我……”

“一個小時前，我接到省電視台的電話，說要采訪幸福小區，我堅持一定要將你采訪進去。”

“我？我采訪他們，還是他們采訪我？”

“當然是他們采訪你啊！我的心肝寶貝，還沒睡醒吧？”劉昌平寵溺地拍拍她的腦袋，“現在你就是我們報社的金子招牌，有了這個曝光量，以後還愁人家不來找我們做策劃、做運營？”

“可、可這些都是……我就是幫忙弄了下。”

“什麼叫幫忙弄了下？這不都是你弄的嗎？不都是我們報社‘幸福小區專題研究課題組’的功勞嗎？到時候人家來采訪，你可一定不能說漏了我們報社做的事情。”劉主任叮囑道。

“他們什麼時候來采訪？”

“上午10點，你快和呂勝男聯係下，我開車送你去幸福小區。”他快步朝裡走兩步，對張佳穎喊道，“佳穎，化妝品帶了沒？快來給羅雪化個妝！”

-

一個上午，羅雪隻有一個感觸——烏煙瘴氣。

好不容易消停了，她坐回呂勝男的辦公室喝水，瞧見牆上掛著的鏡子，裡麵的自己妝容浮誇，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

鐘毅興高采烈地衝進來：“小雪姐姐，你可太棒了！”

“啊？”

“剛才電視台攝像機對著你的時候，你有條不紊地將我們小區介紹了一遍，問到現在的進展情況，你將目前工作的難點、重點、以及現實意義清晰地說了一遍，簡直□□新聞發言人！”鐘毅露出崇拜的表情。

羅雪揮揮手：“那都不是我說的，是呂姨說的。”

“是你說的！”鐘毅肯定地說道，“呂姨說個大概，你補充了精華。”

羅雪看著鐘毅興奮的臉，疲憊地道：“你太抬舉我了。”

鐘毅走過來，輕輕捏羅雪的肩：“你累了嗎？”

羅雪陡然僵硬，正巧張佳穎走進屋內，瞧見這一幕，立刻笑道：“哎喲，我進來的不是時候啊。”

鐘毅立刻尷尬地收回手。

羅雪解圍道：“你來得正好，小鐘手累了，你來給姐姐我揉揉。”

張佳穎調侃道：“我的手不行，沒有弟弟的溫暖。”

“你手有勁兒。”

“瞧瞧，上了電視，大牌起來了。”張佳穎對鐘毅說，又打量羅雪的妝，“這會兒更自然了。我說，你以後上班能不能稍微畫一下，表達一下對我的尊重？”

羅雪道：“你都給我弄得些什麼啊，跟唱戲的一樣。”

“你問問鐘毅，羅雪姐姐今天好不好看？”

鐘毅憨憨笑道：“好看。”

“想不想天天看到她這樣？”

鐘毅笑著點頭。

羅雪說：“你彆理張佳穎，她會帶壞你。”

正巧，外麵有人叫鐘毅，他應聲出去。室內隻剩羅雪和張佳穎兩人。羅雪有氣無力，趴到桌上，問：“外麵還沒完呢？”

張佳穎道：“還有幾個小區的鏡頭，補拍一下。”

羅雪道：“被采訪比采訪人，累多了。”

張佳穎酸酸地說：“你在凡爾賽。”

羅雪說：“真的。這個小區話題很敏感，我本身又是記者，我應該實話實話。可劉主任偏偏給了我一個稿子，硬要我照著他的想法說，我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傀儡演員。”

“還矯情起來了，報社一姐，”張佳穎用手給她扇扇子，“我看你說得挺好的啊，還提到了什麼課題組。”

“講這話的時候，我簡直要被自己惡心死了。”

“可你還不是說了？”

“那還不是為了報社？難道我說這本來是個鳥不拉屎人不管的課題，我一個人跑了兩年，忽然火了，不相乾的人就像狗皮膏藥一樣貼上來了？”

“所以你才偉大啊。這大局觀，值得再來一個10W+。”張佳穎豎起大拇指。

“得了吧你，”羅雪一說就來氣，“劉主任壓根沒和我說實話，今天一早硬把我推到攝像頭前，還說省裡點名要我出現在鏡頭前，後來才知道，劉主任和電視台說是我硬要拋頭露麵，主持人莫名其妙。”

“顯然便宜他們了。”張佳穎裝模作樣地與她同仇敵愾，“說不定他們現在偷著樂呢，這麼大一個美女出現在鏡頭前，甭管什麼新聞，拿你做封麵人家就會點進來看。人們本來就對《一個人守一座城》的作者好奇，現在滿足了大家的好奇心，觀眾肯定會在手機前感慨——哇，原來是這位大美女寫的啊！”

“少說風涼話，好像我是拍了什麼擦邊視頻。”

“哈哈哈。管它擦不擦邊呢，這年頭，能火就是王道。”

火？

羅雪從來沒想過這件事。她作為記者從來沒有想過以自身打造IP，更沒想過火不火的事。

她做事情一向都是遵從自己內心的選擇。從最開始挖掘幸福小區的事開始，她不為名不為利，隻是單純地想把這件事做好。

可張佳穎這樣一說，她忽然想到，如果有一天她真的“火”了，穆際平是不是也會在手機裡刷到她？

-

這兩天，羅雪的手機炸了。

平日裡從來不聯係的朋友忽然在微信裡戳她，說她出名了，讓她請客吃飯。每天微信裡至少有二十個陌生好友的申請。還有機構不知道怎麼搞到了她的電話，請她去講課，傳授現實生活中如果打造大火IP。更是有報社猛增的業務，指名道姓要羅雪來操盤。

曝光度滾雪球一般遞增，帶著幸福小區簽字同意的事情都變得順利起來，這一個月一下簽掉了十戶人家——要知道在以前，一個月能簽掉一戶就算不錯了。

可遺憾的是，她沒有見到穆際平。

穆際平給她打電話，說刷到了她的視頻，向她表示祝賀，同時也問資料的事。不巧的是羅雪當天正在外地采訪，穆際平的車正好經過報社，問羅雪方不方便讓其他同事送出來。張佳穎幫忙送了硬盤，羅雪喪失了親自見麵的機會。

這讓她有些懊惱。

她看著手機上和穆際平僅有的幾行對話，心裡空落落的。

這些年，她不是沒有談過彆的男朋友。剛上班那會兒，報社有個學長和她戀愛過，半年後，學長離開了報社，也離開了羅雪。

這段戀情羅雪沒有太傷心。因為在她看來他們沒有太多共同語言，特彆是他知道羅雪的家庭情況後，對她的熱情陡然降溫，那個時候她便有了準備。

後麵經人介紹，羅雪又談了一個體製內的男生。那人倒是不嫌棄羅雪家庭，但是他一直攛掇羅雪離職。在他看來，報社的工作又累又窮，毫無意義。他不理解羅雪跑新聞有什麼用，他總說自己在政府裡有一些人脈，他想讓她做點生意。

不到半年，羅雪主動和人提了分手。

羅雪是年輕漂亮的。上天垂簾，給了她健康的身體和美麗的臉龐，她的桃花運一直不賴。但這麼多年來，她再也沒有遇到過和穆際平一樣的人。在楊江邊上的那三個月，是她藏在夢裡最深處的記憶。

純粹、自由、乾淨、坦蕩。他知道她想做什麼，他理解她想做什麼，他給她鼓勵，讓她可以向他看齊。

他是她的理想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