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壹號是木安市有名的豪宅小區，劉昌平不住山林壹號，至於誰住山林壹號，羅雪不想知道。她烏龜似的開著劉昌平的奧迪走走停停，路上不知被多少司機扔了白眼，終於安全地爬到小區門口。保安軍人標誌一般地給她敬了個禮，機器自動抬杆—— 怪不得劉昌平說，不開他的車羅雪進不了小區。

右邊樹蔭下剩著兩個貴賓停車位，羅雪戰戰兢兢地停了進去，下車手上都是汗，再一看，車不偏不倚，正正騎在停車白線中間，把兩個車位都占了。羅雪看時間有些緊，來不及調整，又想上去了很快就下來，於是拎著包就走了。在幽靜的小區裡轉了五分鐘，找到了8棟，門口有門禁，按了門鈴，三聲後，傳來一個女聲——

“誰……”

“是劉主任的……”自報家門還未完成，對方掛了，大門滴答一聲開了。

金碧輝煌的門廳，鋥光瓦亮的電梯，羅雪抱著包，看著反光鏡裡的自己——洗得發白的牛仔褲、灰不溜秋的T恤，散落的蓬鬆的黑發以及那張樸實無華毫無光彩的臉，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寫著和這裡的格格不入。這裡房價均價十萬，是她這輩子都無法奢想的價格。但她又想，住在這裡的人就真的值得羨慕麼？他們真的幸福麼？比如她即將去送包的這位小姐，如果身份對調，她願意做8-2室裡的那個人麼？

“叮——”一聲，電梯到了。

一梯兩戶，右邊8-2，門開著一個縫。

羅雪摁了門鈴。

門開了半邊，出來一個人說：“給我吧，謝謝。”

羅雪嚇一跳。她嚇一跳的原因是，此人三十來歲，短頭發，麵容普通，身材還微微發福，這樣的人走路上，完全是要淹沒在人群裡的路人甲，和她傳統印象裡的小三的“風騷妖嬈”完全不沾邊。

但很快她轉念一想，這人肯定是做家政的。林小姐知道今晚有人來送東西，肯定不會自己露麵。

她給了東西，很快離去。

電梯門關上的時候，她忍不住往右看了一眼，那道門依舊虛掩著，透出微弱的光。

-

送包任務完成，羅雪鬆了口氣。但她還得將劉昌平的車開回公司，她想著要麼出點血找個代駕算了，可剛走到停車位她就傻眼了——一輛奔馳大G囂張地橫在她車前麵，完完全全堵死了她出去的路。

羅雪繞車走了一圈，哭笑不得——她是停車不規範，霸占了兩個車位，此人便“以亂製亂”——你亂停我也亂停。她沒想到在如此豪宅的小區也會遇見這樣小肚雞腸的人。但總歸是她理虧在先，也怨不得彆人。車主沒留下任何電話，羅雪想罵人，又想到自己開劉昌平的車也沒有留電話——算了，五十步就彆笑一百步了，她環顧四周，樹蔭下有個休閒椅，她隻能無奈地去那裡坐著，打了挪車電話。

電話接通，報明地址和車牌號，接線員說會儘快聯係車主，讓羅雪稍等。

羅雪於是等。

刷了一圈朋友圈，十五分鐘過去，毫無回應。初夏的蚊子已經十分猖獗，羅雪站起來活動兩下，又打了12123，接線員說第一次已經聯係到了車主，車主在趕來的路上，等羅雪稍等。

羅雪隻能繼續等。

等的間隙，羅雪在大G附近溜達。山林壹號金貴，卻沒什麼人氣。路邊立著造型複雜的巴洛克風格的路燈，低調的黃光，下麵蟲娥嚶嚶飛舞。前麵有一條跑步道，在羅雪等待的時間裡，沒有一個人跑步經過。再仰頭看，樓上也沒幾家亮燈，一棟樓稀稀落落，十分冷清。

這時，電話響起，羅雪以為是車主，沒想到是羅雪的媽媽熊繽紛。

“媽？”

“小雪你回來了嗎？”

“還沒——我，我還在公司。”

“……哦，小鬆剛回來了。”

羅雪一怔，下意識就問：“您又給他錢了？”

“他說他報了個廚藝培訓班，報名費還差2000……”

“媽，我跟您說了多少次了，不要給小鬆錢！不要給小鬆錢！不要給小鬆錢！他什麼時候拿錢去乾過正經事？您怎麼還信？如果真的缺錢讓他跟我要……”

“他難得回一趟家，我看他瘦了好多。”

羅雪說不出話來。一半是氣的，一半是無語。

“你什麼時候回來？”熊繽紛又問。

“快了。”羅雪沒好氣地說。

“回來給我在樓下端碗麵吧。”

“您還沒吃飯？”羅雪一驚，時間已經九點半。

“小鬆晚上回來沒打招呼，就吃了我的。”

“……我給您點個外賣吧。”

“彆彆彆！花那個錢做什麼，外賣又不乾淨，你等下回來給我在樓下端碗麵就好了。”

熊繽紛匆匆掛了電話。

羅雪轉頭就給羅鬆撥了過去，沒想到那邊直接拒接。

再打幾個，依舊拒接。

羅雪氣得無法，狠狠拍死幾隻蚊子。一看時間，半個小時過去了，奔馳車主依舊沒影，她此刻耐心全無，再次打了12123，接線員溫柔地說幫她催催，羅雪說奔馳車裡困了一個小孩，再等小孩要憋死了。接線員一驚，直接把車主的電話告訴了她。

羅雪打過去，響了四五聲，一個慢條斯理的男聲：“喂——”

“您好，”羅雪強壓不耐，帶著歉意報了車牌號，說，“請問您是車主麼？”

“是啊，怎麼了？”

這問題倒把羅雪問住了，她一愣，倒覺得有些好笑：“剛才12123應該給您打過電話了吧？您的車堵著我的車，我一直出不去。”

“哦，這事兒啊，我知道，”那頭傳來嘈雜的聲音，“等一下吧，在路上了。”

掛了。

羅雪愣愣地看著手機好幾秒，換了好幾次呼吸，才回過神。她默念幾句“莫生氣”，給車主發了條短信：抱歉是我停車不規範，請您儘快過來吧，我已經等了40分鐘了。您大概什麼時候能到？

“嗖”一下，信息飛走。

十五分鐘，沒有信息來，也沒有人來。

羅雪惱了，再次撥通了車主電話，語氣也沒有方才那麼客氣，開頭就問：“請問您到哪兒了？”

“你誰啊？”那頭毫不在意，嘩嘩啦啦，那頭竟然是在打麻將。

一聽這背景音，羅雪脾氣刷就上來了：“我剛給您打過電話，請您來挪一下車，您說您在路上了。現在十五分鐘過去了，想問問您還有多久到？”

“哦，是你啊，”對方恍然大悟，“再稍微等下吧，我這把剛開始……誒——碰！”

這一生“碰”碰的不是麻將，而是羅雪一點就燃的火藥。她的耐心直接被炸飛：“我說您也彆太過分吧，從第一次給您打電話已經過去一個小時，您說您馬上到，結果一直在打麻將。我知道是我停車不規範在先，但這麼熱的天我等在戶外，汗一顆接一顆、蚊子包一個接一個，也夠我接受亂停車的教訓了。大家素昧平生，得饒人處且饒人，何必刻意為難，以後萬一江湖相見也不尷尬，您說是不是？”

羅雪倒豆子一般劈裡啪啦地說完，那頭沒有聲響，她以為是對方被她說得沒了聲，沒想到短暫停頓後，那頭忽然喊道：

“——胡了！哈哈哈哈哈哈！”

緊接著又是嘩啦啦和牌的聲音。

羅雪再也忍不住了，衝著電話大喊道：“你什麼人啊？到底來不來了？你還要我等多久？”

或許是羅雪聲音太大了，聽筒周圍的人也聽到了，滿是曖昧地起哄道：“約了妹子？都等急了，怎麼還不去？”

那人拖椅子起身，曖昧地笑道：“小姑娘沒耐心，我去教育教育她。”

-

隻消過了五分鐘，一個男人穿著T恤褲衩和人字拖，從前麵樓棟的大廳裡出來了。

原來他就住這棟樓？

這麼近？！

如果鼻腔真的能噴火，羅雪的鼻孔此刻就是兩道兩米長的火棍，不是，不光是鼻孔，是天靈蓋都要被火衝開了。來人走到車前，還未說話，見著羅雪先莫名其妙地笑了聲。

羅雪冷著臉，不說話。

她怕一說話就會和人吵架。

對麵人說：“是你？”

羅雪隻當他有病：“是我打的電話。勞駕您趕緊挪車吧。”

“你這說的，好像是我先亂停的。”那人慢慢地說道。

羅雪深呼吸一口，抿住不還嘴。

“一個車占兩個車位，電話也不留。”他又說。

忍。

“瞧瞧，你說你不會停，卻又可以正正齊齊地停在這條白線上，一邊一半，特彆對稱。”

再忍。

“你知不知道你連著幾通電話打過來，我連輸了多少？”

和我有什麼毛線關係！？

“誒，”他瞧見羅雪的表情，笑了，莫名其妙地來一句，“我們是不是哪裡見過？”

羅雪再也忍不住：“沒見過！您能不能先挪車？！”

“你堵了我的車位、你沒留電話，怎麼你還先生起氣來？”

“我就上去五分鐘的事。真沒想到就占了你的車位。”

“感情是我來的時間不對？”

“是我不對，我不對在先，可我也等了你一個小時，你就住跟前這幢樓，下來隻要五分鐘，可偏偏讓我在這裡等了一個小時，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要吵架是吧，吵就吵！

“年紀輕輕火氣這麼大，”男人嘖嘖兩聲，“我下來是隻需要五分鐘，可是時間是我的，你讓我下來我就下來？還有，這裡明明有兩個車位，可偏偏你兩個都停、還不留電話，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羅雪瞠目結舌，她沒法和對方講道理了——道理要和講道理的人講，否則就是對牛彈琴。她已經做好準備：如果此人再不挪車，她就不求他了，大不了甩手走人——他不可能一直將車停在路上，他總會開走！哪怕她在這裡耗一晚上，也總會等到他開走！

她冷笑一聲：“我不是故意的，但是你是故意的。”

對方也笑一聲，模仿她：“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逼的。”

好，原來是個無賴。

羅雪打開手機，開始點驅蚊水的外賣。

男人見她不說話，問：“你住這裡？”

羅雪不說話。

“看上去也不像。”

……白眼翻到天上去。

點完外賣，羅雪轉過身，開始給熊繽紛打電話：

“喂——媽，是這樣，我今天晚上有件事特彆急，可能會通宵……我讓樓上萍萍下樓去……”

話還未說完，忽然聽見身後嘭一聲關門，扭頭一看，男人上了車，接著油門一轟，直接往地下車庫駛去。

羅雪嗤笑一聲，目送他離去，過了一秒反應過來，大罵：

“靠！這傻逼能下地庫，乾嘛還堵我！”

熊繽紛在電話那頭問：“怎麼了小雪，還在加班嗎？”

羅雪趕緊改口：“……哦不用了媽，我馬上就回來。”

羅雪三下五除二開走了車，離開之後才從後視鏡看到，地上印著幾個字——貴賓專用。

算了，趕緊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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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上午羅雪都困不行。

昨天回到報社已經快十一點。羅雪帶著筆記本回家奮戰到一點多，早上七點去報社把名單和策劃流程打印出來帶去希爾頓。八點半到酒店宴會廳，張佳穎還埋怨她怎麼不早點來，一看她兩個黑眼圈，塞給一袋化妝品，讓她去廁所補一補。10點流程化的儀式開始，羅雪戴著棒球帽坐在最後一排的角落昏昏欲睡。過了很久，大廳掌聲雷動，羅雪被驚醒，原來是領導發言完畢，大家掌聲致謝。結束後，主辦方給工作人員提供了酒店自助餐。

張佳穎瞧見羅雪臉色，揶揄道：“你昨晚乾嘛啦？鬼混去了？”

羅雪打個哈欠：“鬼混毛線，我在家加班到1點。”

“這點事你要加班到1點？還是你複習到1點？”羅雪去年就考過一次研究生，沒考上，今年準備二戰，溫書到深夜是常事。

“不是……”羅雪悄悄和張佳穎咬耳根，“我被劉主任派去給他的‘三朋友’送東西。”

“你去幫劉主任送東西？”張佳穎驚到，“我靠，他老婆白天才來鬨了，晚上還去給小三送東西？——對方什麼樣子？”

“我哪看見，我隻見到保姆，給了包就走了。”

“哎呀，你真是傻，應該偷拍一張，找他老婆要錢啊。”

“……彆提了，下樓來車就被人堵了，等了一個小時人才來挪車。”

“為什麼被人堵？”

羅雪想到昨晚之事就鬨心，簡而言之：“這年頭沒素質的人特彆多。”

話音剛落，聽見耳邊有人問：“什麼人特彆多？”

羅雪嚇一大跳，轉頭一看，魂掉了半截——一張男人的臉，有點眼熟，再一回憶，好巧不巧，就是昨晚那個開奔馳大G堵她的人。但他今天穿了一身得體的黑色正裝，和昨晚的氣質判若兩人，一副人模狗樣的樣子。

那人似乎早就認出了她，目光在她臉上肆無忌憚地逗留兩秒，又盯著她的胸前的工牌念道：“未來數字媒體中心策劃總監羅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