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
天公不作美,天氣晴轉多雲。
早上陽光普照的深南市,下午天空卻破了洞似的下起瓢潑大雨。
蘇雨晴將前天梁梅英寄來的臘腸臘肉裝進塑料袋,看著裹肉的報紙上滲出些許油漬,又從宿舍衣櫃裡掏出過年送禮用的大紅色塑料袋,為臘腸臘肉再包裹一層保護膜。
手指被大紅塑料袋的勾耳勾住,臘腸臘肉的重量往下墜,在蘇雨晴的指腹留下一道紅痕。
她一手提著臘腸臘肉,一手撐著白色的透明雨傘,從宿舍出發,走到了校門口。
舅舅家在城南,而深中在城北。
深中地處偏僻,最近的地鐵站隻能搭乘7路公交車到達。
大雨衝刷著整個城市,深中門口的主乾道被堵得水泄不通。
蘇雨晴突然想起梁梅英前幾天和她交待,外婆最近生病了,沒什麼胃口,去舅舅家可以帶點糕點過去。
上周末,楊穎珊帶她去過一家名叫“桃之菱”的小吃店,裡麵的桃花味缽仔糕她很喜歡。
她站在公交站台前左顧右盼,望著堵得看不見儘頭的車龍,心想7路公交車一時半會兒也到不了,於是決定去對麵的深實小吃街,買點她愛的缽仔糕給外婆嘗嘗。
深實和深中僅隔著一條馬路,馬路西麵的深中肅穆莊重,路過的路人幾乎都不敢大聲說話。而馬路東麵的初中部則燈紅酒綠,小吃街裡的小吃應有儘有,充滿了生活氣息。
蘇雨晴走進小吃街,環顧四周,找到鐫刻“桃之菱”三個字的木製招牌。
店門口停著一架小木車,車橫杆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吊牌,標著紅豆味、牛奶味、綠豆味、桃花味......琳琅滿目。
蘇雨晴站在木車前,對店家說打包一盒缽仔糕,一盒六個全要桃花味。
店家是位麵容和善的婦女,和深中的學生熟,名叫梁春桃,學生們喜歡喊店家桃姨。
梁春桃訝然道:“全要桃花味啊?”
“嗯,桃姨,桃花味清淡點,我外婆最近胃口不太好。”蘇雨晴小聲說。
梁春桃麻利地將缽仔糕裝進打包盒,笑笑:“小姑娘,真是孝順啊,你外婆要知道你冒著大風大雨也要過來給她買缽仔糕,估計做夢都要笑醒了。”
蘇雨晴從小內斂,被人一誇容易臉紅,她笑著錯開視線,目光落到梁春桃身後。
距離小木車一米的位置,另一位老板翻炒著板栗,糖漿在大鐵鍋裡劈裡啪啦作響,焦糖香夾雜著潮濕的雨氣湧入蘇雨晴的鼻間。
甜絲絲的。
聞起來很有食欲。
感覺是舅舅舅媽會喜歡的味道。
她想起楊穎珊曾說“桃之菱”的糖炒板栗很好吃,接過梁春桃遞來的缽仔糕後,徑直朝大鐵鍋前方走去。
“老板,糖炒板栗怎麼賣?”
“五塊一袋。”
“我要一袋。”
“好咧!”
老板拿著大鐵鏟在沾滿糖漿的板栗堆一撈,滿滿的一袋糖炒板栗很快被裝好了。
粘稠的糖漿覆在板栗表麵,裹上一層透明的糖衣,看起來香甜誘人。
為了避免糖漿滲漏,影響賣相,她沒有把板栗塞進書包,而是塞進了裝著桃花味缽仔糕的牛皮紙袋。
在袋子上綁好結後,她走回到公交車站等車,左手撐著雨傘,同時把臘肉臘腸、缽仔糕糖炒板栗悉數攬入懷中。
微微向左側轉身,她用後背遮擋飄進傘底的雨水,懷裡的糖炒板栗還熱乎乎的,驅散了後背雨水帶來的冰涼。
等了十五分鐘,7路公交車仍不見蹤影,而此時,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停在了她的眼前。
車後座右側的車窗緩緩下降,隔著雨幕,蘇雨晴瞥見一張乾淨利落的側臉。
周時深扭過頭,目光掠過她的身影,又落在她滿懷的食物上,微微挑了挑眉。
“蘇雨晴。”他喊她的名字。
在蘇雨晴的印象中,這是開學至今她第一次聽見他喊她的名字。
心尖被輕輕啄了一下。
男生清冽的聲音順著風從車窗傳來:“你去哪?雨挺大的,要不要送你?”
她低下頭,望著懷裡的臘肉臘腸,包裹著它們的報紙沾滿雨水,混雜著些許滲漏的油漬,她下意識把懷裡的塑料袋抱得更緊了些。
見蘇雨晴默不作聲,周時深又問她一遍:“要不要送你?”
蘇雨晴抬起頭,眼前的邁巴赫在雨水的衝刷下,黑色車身乾淨得反光,擔心袋子弄臟他家的車,她搖了搖頭,“謝謝班長,不用了,我家人來接我,待會兒他們就到了。”
“好,那我先走了。你自己小心點。”周時深和她告彆後,揚起車窗,黑色邁巴赫消失在雨幕中。
曆時四十分鐘,蘇雨晴坐7路公交車再轉乘地鐵一號線,終於到達離舅舅家最近的地鐵站。
刷卡出閘門,沿著旋轉電梯走出地鐵口。
蘇雨晴是路癡,站在地鐵口環顧空無一人的街道,努力回憶前往舅舅家的路線。
舅舅家在深南市的CBD,CBD高樓林立,仿佛一座城市迷宮。
開學第一周她去過一次,印象中出地鐵口後,似乎要路過一家全家,然後、然後......
她想不起來。
不管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先找到全家再說。
她左顧右盼,發現不遠處的目標商店,確定方向後,沿著街道右側走去。
路過全家便利店時,自動門突然打開,周時深從店裡走了出來。
......
短短一小時內,竟撞見他兩次。
此時此刻,蘇雨晴覺得最尷尬的不是提著臘腸臘肉見到周時深。
最尷尬的是,四十分鐘前她告訴他她家裡人會去學校接她,從而拒絕他送她的好意,而現在的她卻從十米外的地鐵口走了出來。
雨水滴答滴答怕打在傘麵,微妙的氣氛在蔓延。
周時深手裡拿著一瓶白色的原味豆奶,表情稍顯詫異,他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好巧,又見麵了。”
蘇雨晴微微一笑,攥著塑料袋的指尖不自覺收緊,“對啊,好巧啊,你住這附近嗎?”
“嗯,剛出來買點東西。你家人剛才有事沒去學校接你?”周時深邊說邊往她的方向移。
他沒有揭穿她的謊言,而是找台階讓她下。
“嗯。我要去舅舅家。舅舅剛好有點事,我就自己搭地鐵過來了。”蘇雨晴順著他的話往下接。
全家便利店前自動門打開,一位年輕媽媽牽著孩子走出來,周時深側身讓出過道。
“我們好像擋著道了。”周時深主動往前挪了個位置,不再擋在門口。
他向前跨一步,縮短和她之間的距離。隨著男生的靠近,蘇雨晴睫毛輕輕顫了顫,呼吸聲漸漸變小,本應跟著退後一步的雙腳,不知怎地卻像被魔法定住一般,釘在了原地。
緊張地忘記了後退。
周時深揚了揚下巴,指向全家便利店右側,“我往這邊走,你呢?”
蘇雨晴順著他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一棟古色古香的建築,上麵的綠色牌匾寫著“ABC”。
她總算回憶起來,穿過那棟建築樓下的一條林蔭小道,即可抵達舅舅家。
蘇雨晴為這神奇的巧合感到心悸。
她不想提著臘腸臘肉和他一路同行。
可四十分鐘前剛因為說謊拒絕他的好意,要是再說謊,再被拆穿……
蘇雨晴腦仁突突疼,懷中下墜的重量讓她的手臂酸脹不堪。
她點了點頭,讓自己儘量表現得自然淡定,對周時深說,“我也是,我去荔灣苑。”
“哦,那正好,一起走吧。”周時深說完,往她懷裡的臘腸臘肉隨意地瞥了一眼。
很快,或許是察覺到她的不自在,周時深挪開視線,轉而仰頭望向天空的傾盆大雨,拉著她的衣袖往全家便利店旁的屋簷下靠去,“雨好大,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嗯?”
“我家也住荔灣苑,出門沒帶傘,可以蹭你的傘一起回家嗎?”
撲通撲通。
下雨天讓整個城市都安靜了下來。
車輛的鳴笛聲,雨滴拍打的傘麵的滴答聲,全都在一瞬間消失不見。
她仿佛被丟進一個真空世界中,在那密封的玻璃罩裡,震耳欲聾的心跳聲回蕩著。
久久不能平息。
她的心也像被雨洗過般潮濕,有個聲音在她耳邊告訴她:“下雨天是最容易讓人心動的天氣。”
“好。”她說,聲音輕到幾乎快要聽不見。
周時深自然地提起她右手的臘腸臘肉,抱進懷裡,蘇雨晴一怔,還沒反應過來,又聽見他說:“走吧。”
“嗯。”蘇雨晴左手一輕,隻剩下那裝著缽仔糕和糖炒板栗的牛皮袋。
一路淌過積水,雨越下越大。
斜風漫天,雨滴順著風勢刮入傘下,蘇雨晴看見向她明顯傾斜的透明雨傘,以及他被雨水染濕一大片的右肩,愁思怎麼不動聲色地把傘柄往他的方向推。
注視著覆在傘柄上寬大的手掌,蘇雨晴抿了抿唇,掙紮三分鐘,卻始終鼓不起伸手去握傘柄的勇氣。
兩人一路無話,為避免冷場,也為表達感謝,她揚起袋子,主動開口:“我剛在桃之菱買了些糖炒板栗,你想吃嗎?”
周時深側過頭,微歪了下腦袋。
見男生沒說話,蘇雨晴抿了抿唇,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把牛皮紙袋收回來,“……好像請男生吃甜食是有點怪哦,那等下次我再請你吃彆好了……”
她用餘光偷偷瞥向身旁,男生左手撐傘,右手環抱紅色塑料袋,裡麵的報紙被臘腸臘肉染得油汙斑斑,與他身上乾淨的白T恤形成鮮明對比。
近距離站在他身旁,蘇雨晴聞到他身上青檸味的洗衣液味道,若有似無,清清淡淡。
生怕油漬把他的衣服弄臟,她糾結半天,組織好措辭後小聲開口,“班長,我的臘……袋子會不會很重?要不然我提吧。”
“不重,沒事。”
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
她硬著頭皮找其他話題和他聊天,“你平時都喜歡吃什麼呀?”
周時深思索片刻,低頭掃了眼懷裡的紅色塑料袋,若有所思地說:“芹菜炒臘肉吧,有次吃過覺得還可以。”
蘇雨晴略微驚訝地抬頭,一臉不可思議地望著他:“真的?你不會嫌棄它們不乾淨不健康嗎?”
“不會。”男生撐著白色傘柄,明亮清朗的眼神對上她的視線。
在空明的雨幕裡顯得格外真誠。
“啪嗒啪嗒”——
傘外的雨水順著傘麵凝成雨珠,大顆大顆砸落在坑坑窪窪的地麵。
水花四濺,在地麵凹坑暈開一圈圈漣漪。
蘇雨晴忙彆開視線,低頭盯著地麵一塊心形的凹坑,積水倒映出少年的模樣,呼吸一緊,慌亂地抬腳踩碎了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