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大清早的，病房裡一片混亂。

角落裡的病人情緒十分激動，根本不肯讓人靠近，幾個護士又哄又勸，幾乎用儘渾身解數。

“隻是換藥，不會痛的。”

“你看你身上那麼多傷口，不輸液炎症根本好不了。”

“彆亂動，一會兒針紮進去了，哎，你彆動啊……”

……

陌生的麵孔走馬觀花似的掠過眼前，耳畔嘈雜地像鬨市。

他病服下的身體不住顫抖，飄忽的眼神閃爍著恐懼的光，神情無助且不安。

然而一旦有人過來，他便會胡亂揮舞雙手，身體劇烈掙紮，死活不讓人碰他。

他全身緊繃，臉上寫滿防備，微微彎曲的脊背和布滿傷口的手，讓他看起來如陷入絕境的困獸一般……

人群之外。

蘭婉婷也是一臉焦急，眼見白色紗布溢出了血，她終於忍不住擠上前，“要不，我來試試看？”

幾個護士相視一眼，曉玲直接把人拉了過來，“對，應該讓你來，他肯定聽你的。”

麵前的男孩緊緊抱住自己，冷白清雋的臉上儘是惶恐。

蘭婉婷清了清嗓子，語氣儘可能溫和，“弟弟。”

女孩輕柔的嗓音似一縷春風從耳畔輕輕拂過，周圍突然安靜了下來，他抱著頭的手微微一頓，眼底的抗拒不覺弱了幾分。

“不疼的，弟弟，一下就好了……”

“你看你昨天紮軟針的時候那麼勇敢，今天也一定可以的……”

蘭婉婷幾乎使出了以前哄小誌時的解數。

“我們弟弟最棒了，比姐姐都要厲害……”

……

不知什麼時候，男孩緩緩抬起頭。

白色人群中夾雜著一道黑色身影，他恍惚的目光怔了怔，遲疑落在女孩那張白皙的臉上。

“……”

見他終於看自己了，蘭婉婷心裡一鬆，繼續安撫道，“隻要輕輕一下就好了，真的，一點都不疼的弟弟……”

定定注視著那雙漆黑的瞳仁，她語氣越發和緩，“等輸液好了，我們就可以回家了，好吧？”

“……”

“輸液才能好，不然傷口還會發炎，很難受的。”

“……”

他依然沒有反應，原本僵硬的手卻不知不覺放鬆了幾分。

“等傷口愈合了，回去我們再塗一塗藥膏，以後再也不會疼了。”

她語帶安撫，一邊試探著上前，輕輕去拉他護在頭頂的那隻手。

女孩柔軟的手溫暖而細膩，就像……昨晚夢裡觸到的那團棉花。

他呆呆望著她，不覺忘記了掙紮。

就是這個時候，一旁歐陽丹和曉玲交換了下視線，趁蘭婉婷握住他手的當下，曉玲上前飛快給他手上軟針管消毒，歐陽丹則換上輸液，幾人默契配合，一切很快準備就緒——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湧進了病房。

“聽小宋說8號床不配合？怎麼了這是？”

是主任帶隊來查房了，本就熱鬨的病房越發擁擠了幾分。

看見病床旁的動靜，幾個男醫生相視一眼，連忙上前幫忙。

烏拉拉的一群人圍在身旁，陌生的聲音，嘈雜的腳步，喧鬨的環境……所有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窒息。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人再次不安起來——

“天！”曉玲低叫了一聲。

她剛要把注射器針頭刺入肝帽，被他用力一掙，瞬間偏移方向，直接紮到他手背上。

這一針下去，他含糊發出一聲痛叫，再次揮舞著雙手掙紮起來。

他力氣大得驚人，幾個護士被他推開，連歐陽丹手裡的藥都被他撞落在地，推車上的東西也嘩啦啦直往下掉……場麵再次陷入混亂。

“你們幾個先讓開，讓小方他們去。”

聽見主任指示，原本還有些手足無措的護士們連忙退開，幾個年輕男醫生擼起袖子去抓人。

“嗚……嗚……”

他喉頭溢出含糊的低吼，冷白的皮膚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紅，乾燥的嘴唇卻微微顫動。

男孩頭發散亂，雙目充血，纏著紗布的手胡亂揮舞，死活不讓醫生們靠近。

軟針不知什麼時候深深紮進了血管，瘦削的手背很快溢出血來。

“弟弟，弟弟……”

人群中的蘭婉婷也是急得不行，想要上前安撫他，然而場麵實在太亂了，她不僅沒能擠進去，聲音也淹沒在人群中，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被圍在角落的人愈發躁動，不停揮舞著拳頭，倔強進行著最後的負隅頑抗。

眼見三個男醫生都控不住他，反挨了他幾下，劉醫生的眼鏡都差點被打掉了，一旁主任當機立斷，“小鄭，采取緊急約束措施，注意彆傷到病人。”

“好。”

“小朱，病曆給我看下。”

“是，主任。”

接到命令的護士紛紛行動起來，而主任接過病曆飛快掃了一眼，麵色頓時沉重幾分，“這麼多？”

視線在病房裡掃視一圈，“等下，小張你們幾個也先彆動他。家屬呢？”

“家屬，家屬？”

直到歐陽丹上前推了她一下，蘭婉婷才意識到主任嘴裡說的家屬是自己，正要上前，卻見主任比了個製止的手勢，“你不用過來，就在那兒吧。”

“哦。”她腳步一頓。

主任嗯了一聲，“家屬留下，其餘人先出去。”

劉醫生還有些不放心，“可是主任他——”

“沒事。”主任擺了擺手，“我心裡有數，你們先出去，門幫我帶上。”

“好吧。”

“主任我們就在門口。”

“有事叫我們。”

很快病房隻剩三個人。

隨著房門關上，黃主任不動聲色打量了下角落的男孩。

經過剛才那一場混戰，他頭發淩亂，病服最上麵的扣子也崩開了，襯著充血通紅的眼睛，全身上下寫滿了戒備。

“不怕，現在不會動你了。”

黃主任安撫了一聲，轉頭對蘭婉婷道，“你簡單說下他的情況，既往病史，家庭環境，性格遭遇……”

“我……”蘭婉婷看了眼男孩，臉上掠過一絲猶豫。

他這會兒已經安靜了下來，隻是麵上依然帶著警惕，眉頭緊鎖，充血的眼球眨也不眨地瞪向已經關上的房門，好像認為那裡隨時會湧進一群吃人的怪獸似的……

看出了她的遲疑，黃主任語氣和緩幾分，“沒關係，你說了，我們才能一起想辦法。”

迎著那雙充滿歲月閱曆的眼睛，蘭婉婷輕咬了下唇，算了，都到這份兒上，再瞞反而耽誤了他的治療。

於是她不再躊躇，將昨晚在鎮海橋撿到他的經過一五一十如實告訴主任，包括他救了她的事。

“……”

聽了她的話，黃主任沉吟道，“原來是這樣。”

朝角落瞥了一眼，他搖頭，“這麼說，你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既往病史，身上這些傷口是怎麼來的？”

“是，但是很大概率應該是被人毆打。”

蘭婉婷望向身後蜷成一團卻依然保持高度戒備狀態的人，“……當時就是覺得他挺可憐的，又救了我，所以……”

黃主任了然點頭，卻還是勸道，“隻是他這個樣子，不排除有其他的精神病史，你一個女孩子，最好還是交給警方來處理。”

“我知道……”蘭婉婷麵色微赧，“當時也沒想那麼多。”

生命本就脆弱，更何況那些活在最底層的流浪乞丐……說不定哪天街頭又增添了一具無人認定的屍體，她剛剛失去家人，最能體會這種痛苦。

將她眉眼間的悲憫儘收眼底，黃主任沉默片刻才開口，“算了，先把人治好吧。”

醫者仁心，其他的暫時也管不了，他吩咐道，“一會兒你幫忙安撫他，我讓護士先給他輸液，回頭我會讓精神心理科的項主任過來給他檢查下，先排除有沒有其他精神類疾病，後續我們再談。”

“好，謝謝您。”

黃主任沒說話，隻是再次朝角落看了一眼，搖了搖頭，轉身離開了。

沒過多久，歐陽丹進來換藥。

大概吸取了先前的教訓，這次除了她並沒有其他人。

蘭婉婷費了不少口舌，才哄得人乖乖讓歐陽丹換了留置針又重新輸上液。

收起東西，歐陽丹瞥了眼病床上眼神飄忽的大男孩，“他倒是聽你的話。”

“湊巧吧……”蘭婉婷拿起水壺，“我去打水，順便打個飯。”

“等會兒。”

歐陽丹叫住她，“好不容易歇停，輸著營養液呢，不會餓死。”

說著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你先坐。”

“怎麼了？”蘭婉婷疑惑坐了下來。

歐陽丹也不拐彎，衝病床揚了揚下巴，“你打算什麼時候把人送走？”

蘭婉婷：“……”

歐陽丹皺眉，“彆告訴我你沒這個打算？”

蘭婉婷摸了摸頭，“他不還病著，先不急嘛。”

“我看你是昏頭了。”歐陽丹沒好氣道，“先不說他住院花錢，剛才的情景你沒看到嗎？幾個大男人都架不住他，你還打算把人留在身邊？真把他當你堂弟了？”

“也不是，我就是——”

“都自身難保了，哪裡管得了他？”

歐陽丹一臉沒得商量，“聽我的，過兩天他出院了你趕緊送派出所去，他這精神狀況肯定有問題，你哪Hold地——”

“是8號床嗎？”門口一道溫和男聲打斷了她。

兩人轉頭，歐陽丹眉頭越發緊蹙，“你怎麼來了？”

“當然是你們黃主任請我來的。”來人雙手插著白大褂兜子，神情迆然走了進來。

眼見床上的人再次進入戒備狀態，蘭婉婷連忙安撫道，“沒事的沒事的，醫生看一下，病才能好得更快。”

男孩目光閃了閃，眼神驚疑不定掠過她臉上。

“真的，我保證。”蘭婉婷指了指麵前的歐陽丹，“你看她剛才給你換藥不就好好的嗎？”

他依然沒吱聲，表情卻漸漸平複了下來。

說話的人此時已經走了過來，他約莫三十出頭，身形頎長，鼻子上架著副眼鏡，顯得溫文爾雅。

如果蘭婉婷沒記錯，黃主任剛才說要讓神經心理科的主任來看。

“你們居然還有這麼年輕的主任？”她有些驚訝。

“哪裡——”來人剛想謙虛兩句，歐陽丹已經不冷不熱接過話，“應該在前麵加個副字。”

項啟銘嘖了一聲，“歐陽丹你能不能彆老拆我台？”

“我又沒說錯。”

“理論上是這樣，但也就——”

一旁蘭婉婷忍俊不禁笑了起來，“原來您就是丹丹說的那位項主任？”

項啟銘眉頭一挑，臉上掠過一絲意外，“她跟你提過我？”

“對啊。”

蘭婉婷笑容牽強了幾分，就是沒什麼好話。

她原本還以為龜毛又難伺候的項主任一定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醫生，沒想到居然這麼年輕？

搜腸刮肚了一下，她笑著解釋，“她還說您是……省政府從從新城第一醫院引回來的高級人才呢。”

“是嗎？”

項啟銘笑眯眯看向歐陽丹，後者在閨蜜的暗示中壓下翻白眼的衝動，勉強扯了抹笑，“當然。”

“想不到歐護士對我評價還挺高。”

歐你妹，歐陽好嗎？

歐陽丹幾乎要咬牙，麵前男人卻徑自越過她朝病床走去，“都是忽悠人的噱頭，叫我啟銘就好了。”

掃了眼床上眼帶警惕的男孩，他神色正經了幾分，“就是他了吧？”

蘭婉婷忙不迭點頭，“對，麻煩您幫忙看一下。”

“好。”項啟銘笑著走上前。

隨著他靠近，床上的人也不覺揪緊了白色床單，瞳孔微微縮緊，臉上儘是警惕。

終於，項啟銘在床尾停下腳步，隻微笑打量著他，“你叫什麼名字？”

“……”沒回應。

項啟銘也不著急，語氣愈發和緩，“你今年幾歲了？”

“……”

“家住在哪裡？”

“……”

可惜不管項啟銘問了什麼，男孩均沒有回應。

不僅如此，他眼神飄忽，隻除了他剛門時那倉皇一瞥，根本沒拿正眼看過他。

一通觀察下來，結合黃主任之前說的那些，項啟銘心裡已經有了大致結論。

“其實沒什麼問題，就是他可能是……”

“什麼？”

蘭婉婷和歐陽丹相視一眼，被他的停頓弄得心裡一緊。

“一個……”項啟銘搖頭笑了笑，“來自星星的孩子。”

什麼意思？

蘭婉婷一臉疑惑，正要開口問他，口袋裡的手機卻先一步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