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榮王側妃，在這榮王府已經十二年了。

老榮王是當今陛下一母同胞的兄長，他死在了南蠻戰場，都道無限榮光。

他唯一的兒子，陳獻，繼承了榮王爵位。他抬我做了側妃，王府裡沒有女主人，我是唯一一個側妃。

我是老榮王部下的女兒。當年父親隨老榮王的軍隊出生入死，雖然隻是個最低等的士兵，最後卻為護送老榮王戰死沙場。

我娘在生下我後就走了。我從小便跟著舅舅舅母。舅母不太喜歡我，常為了我和舅舅吵架，我隻能默默看著。

我想我爹和我娘了。

我爹是個好人，他對我，對舅舅一家都是極好的，他去參軍，說有了功勞，就回來接我。

他說：“你也不能跟著你舅舅家一輩子，他們也得有自己的日子，都怪爹沒用…等爹回來，一定帶你走，給你一個好歸宿，看著你出嫁，爹這輩子就安心了…”

我爹常托人給舅舅家拿銀兩，我過得也算不錯。

老榮王也是個極好的人，他記得我爹的好。雖然我爹不過是個小士兵，一個老榮王根本沒有見過的小士兵。

但我爹救了他，據說我爹死前為我求了恩典。

我爹死後，老榮王親自來舅舅家接我，他說，我爹是個好人，最後求了個恩典，就是讓我能進榮王府討個差事，能為我許一個好人家。

老榮王最是重情重義，立即答應了。

班師回朝後就來接了我。舅舅聽了很高興，想著我有了榮王的承諾，來日一定能嫁個好人家。便給我留了些東西，歡歡喜喜去經商了，說一定會回來看我。

我知道，其實不會了，舅舅回老家了，他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他們會好好過自己的日子。

榮王府裡除了奴婢們，隻有老榮王和陳獻。據說先王妃早逝。

我想，陳獻和我一樣可憐。

老榮王和我爹一樣好。

進了榮王府，我乾得都是最輕鬆的差事，老榮王說，日後為我找個秀才。

我嘴巴甜，也或許是老榮王沒有女兒，他待我很好，最後竟然收了我做義女。

陳獻比我大三歲，那時候，他很討厭我。老榮王對陳獻很嚴厲，他常在府中罵他，你是本王唯一的兒子，怎能如此荒廢！

陳獻三天兩頭挨打挨訓。

他見我得老榮王喜愛，老榮王總是和顏悅色對我，他很討厭我。

常常故意找茬，罵我：“不過一個奴婢，一輩子都是奴婢…”

我也不生氣，因為他說的對。

慢慢地他好像沒有那麼討厭我了，隻是對我冷冷的。我也儘職儘力做好王府的活兒。雖然老榮王不讓我乾活。

有時候陳獻對我很好，會讓我跟著他讀書寫字，我就這麼日複一日跟在他身後。有時候會彆扭的叫我一聲妹妹。

真好，我從來沒有哥哥。

就這麼過了十載。我原以為一切都會這麼美好，我以為我可以找到心上人，成家，讓我爹安心。

可是很多人說，老榮王心懷異心，被陛下派去南蠻了。陳獻也跟著去了。

老榮王告訴我，說等他回來，就給我指個好人家。

可是沒能等到。他們都說是皇帝故意算計。

老榮王死了。

陳獻也是死裡逃生。

我總是不相信那樣好的老榮王，怎麼會有叛變之心。可皇帝這麼說，便這麼說吧，誰敢不服呢？

我悄悄哭了很久。

再見到陳獻，是我十七歲那年。他回都城了，回榮王府了。

聽說他放棄了榮王府的所有兵權，皇帝很喜歡他。

外麵的人都說：“這榮王世子為了活命，什麼都不管了…殺父之仇呐…”

原來所有人都知曉，皇帝怎麼能厚臉皮說是老榮王有反叛之心呢？皇家…太虛偽了…

我在都城，不知曉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麼，陳獻怎麼能這樣放棄老榮王的心血呢？

我不解。我覺得陳獻不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是為了活下去，我也覺得沒什麼大礙。

老榮王常常對我說：“阿綰，你覺得本王是個好父親嗎？”

不等我回答，他喃喃自語：“可是阿綰，皇家吃人不吐骨頭，我隻能這樣要求他…我希望他能活下去…對了，你以後可得找個簡單的人家，本王親自為你把關哈哈哈哈…”

他的眼神剛毅，習武人的堅韌，可總是看不透，蒙著一層霧似的。看著陳獻的樣子，在陳獻看不見的地方，目光總是柔和。

我爹也是這樣看我的。

我一直都知曉，老榮王很愛陳獻，是他疼愛的兒子。

陳獻活下來，老榮王才會安心。

陳獻回到王府後，也像小時候那般對我冷淡。

隻是一次他喝醉後，對著我說：“阿綰，我早就不討厭你了…你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你是我的妹妹…”

我知曉他心裡苦，我陪在他身旁。榮王府什麼都沒了。

我受了老榮王恩惠，我應當做些什麼。

也許我可以為了榮王府去結姻親，就像很多人說的那樣，拉攏勢力。

因為陳獻心裡有恨，他想報仇。

他見人不避諱我，深夜常有人來訪榮王府，說這些“掉腦袋”的話。

我心裡害怕。

後來陳獻問我，願不願意做他的側妃。

我很疑惑。

他說，我是他的妹妹，最後的親人。他沒辦法了，皇帝會讓很多女人進榮王府，監視他。

如果我能留在王府，扮演他愛的女人，就可以拒絕掉很多女人，就算真的不行，也可以幫他看著。

我二話不說同意了，這是我該做的。

陳獻對我不再那麼冷淡，他把我當親妹妹一樣看待。

隻是外麵看來，我這個老榮王義女，與陳獻青梅竹馬，是他最為寶貴之人。我身份卑微不可能為正妃，便為了我回絕了很多親事。

皇帝還震怒了。

甚至傳得更離譜，說陳獻是為了我才放棄兵權。

我是都城人眼中最受寵的榮王府側妃。

但幾乎沒有人見過我。

我就這樣在榮王府扮演這樣的角兒。

每天卻是鬱悶，郎中說我是憂思過度，長久會傷了我的根本。

可我無法高興，陳獻在做謀逆的死罪。在我心中，老榮王就是我的親人了，陳獻也是我的親人。

我擔憂榮王府，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後來，榮王府來了榮王妃和另一個側妃。

陳獻讓我盯著她們。

林側妃的父親是個四品文官。而榮王妃的父親是二品官陸大人的女兒。陳獻告訴我，陸大人是皇帝的人。

林側妃生的美，嬌小可人，十分溫柔。

而王妃娘娘卻是跋扈。常常在府裡欺負我和林側妃。

陳獻說，讓我護著林側妃，他說他喜歡林側妃很久了，是他把林側妃娶進來的。

可他隻能寵愛榮王妃和我，這樣，林側妃才不能受到傷害。

他當著林側妃和榮王妃的麵，偏心我，演給她們看。

榮王妃自然矛頭對準我了。我也不氣惱。其實，大家不過都是可憐人。

府裡鬥得不可開交。主要是榮王妃和我，林側妃總是無辜受傷。

我心疼林側妃。

我看出來，她也愛陳獻，也許曾經許下過海誓山盟，可見著自己的愛人有心中最珍貴的人—我這個側妃。

儘管都是假的。

可林側妃什麼也不知曉。

她該多難受。每次陳獻都對她冷眼相待，看著她被榮王妃欺負。

我忍不住問他：“王爺，你真的愛她嗎？她這樣一點兒也不好看。”

陳獻生氣了，他說這一切都是因為皇帝。他是天底下最愛林側妃的人，這麼做隻是為了保護她。

我說：“不，我是說，你如果不千方百計讓她進府，她會平安度過一生，她會慢慢忘了你的…”

那是陳獻這麼久第一次對我發脾氣，就像小時候那樣，他吼道：“我不甘心，憑什麼？我不會放手的，等我成了皇帝，她就是唯一的皇後，我會愛她一輩子，隻有我才會這麼愛她一輩子！她是我的！我和她的時間還長呢！”

我搖搖頭，可是你的林側妃一點也不快樂。

老榮王說過，皇家鬥爭吃人不吐骨頭。

若是謀反失敗了，林側妃可就會死呐，連同林家滿門抄斬。

陳獻難道不明白嗎？

他已經瘋了。

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的瘋狂。

若是成功，他是皇帝，三宮六院，皇後又如何？

況且林側妃如今鬱鬱寡歡，能撐到那個時候嗎？

還有榮王妃呢？她雖然跋扈…可…她最後會被陳獻處死嗎？

我感受到了絕望。我想逃跑。我是想要自由的，可我欠榮王府，我隻能留在這兒。謀反失敗，我也會一起死，我是榮王府的人。

但午夜夢回，我又常常見到我爹，他罵我糊塗，質問我為什麼不離開好好活下去。

我哭的一塌糊塗。

可林側妃，她明明可以不用卷入這一切的…

心中更是鬱悶，郎中也是搖頭。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我就這麼等著，完成陳獻的任務，為他和林側妃掩飾。

也許是權力慢慢握在手中，陳獻不再隱藏他對林側妃的愛意。

他們常常一起遊玩，陳獻暗戳戳地關心林側妃。

林側妃的臉上露出笑容。

而榮王妃隻能看著這一切，無力…

先前一個我，現在又是林側妃。可她也是堂堂貴女，卻和我們爭風吃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年後，陳獻帶著林側妃走了，林側妃跟著他，去處理他們該做的事。

一起出生入死，一起麵對困難。

府裡隻剩我和榮王妃。

榮王妃不再刁難我，她也沒了力氣。

我們常常喝茶聊天，相安無事。

她說：“側妃，你可知道，本宮好累啊，我爹說我嫁給榮王，一定要把你鬥下來。本宮在出閣前就聽了你和榮王的故事…當真是佳話…”

她頓了頓，“我一點兒也不高興，我其實當初是有點喜歡榮王的，他長得好看。可是他有心上人，我爹卻讓我嫁給有心上人的男人。我不服氣，我想讓他愛上我。但…他不是個好人，他從前那麼愛你，現在這麼愛林側妃…唉…”

榮王妃為我惋惜。

我發現她也是極好的人。

陸家為了權勢，迎合皇帝，讓她嫁入榮王府。

我看著她，背過身哭了。

陳獻說，再過三月，陸家就要沒了…

榮王妃也要沒了。

我想告訴榮王妃，我想幫她活下來。

可一旦說了，榮王府就完了…

我不知不覺成了這皇權下一個吃人的妖怪，助紂為虐。

我也是幫凶。

我不知道該怎麼麵對我爹，我明明不該是這樣的。

可陳獻，他說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了。

沒有回頭路了。

我以為陳獻是我的哥哥，我把這些告訴給他後，他忽然冷了臉。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你真的會這樣做嗎？那我怎麼辦？”他的眼神讓我恐慌。

他懷疑我了，他怕我告訴榮王妃…

他說，我是榮王府的人，不能背叛榮王府，他說我是他的人，是他的奴婢…

我心涼透了，我見了這麼久陳獻的心狠手辣。我沒有想過他會不信我，我隻是像妹妹一樣告訴他我的煩悶…

我太癡心妄想了，我怎麼可能成為榮王的妹妹…

我從來不是。是我逾矩了。我恭敬磕頭，陳獻卻懊惱地解釋他隻是太心煩罷了。

我順著他的台階下。

我終於明白了，我不是親人，我是棋子，是死士，是為榮王府鞍前馬後的人。

心中最後一點希望破滅。

我再沒有親人了。

阿爹，我真的好想你。

但我沒有回頭路了。陳獻也不會允許我有回頭路的。我的命在陳獻手上。

或許他還是怕我對他不利。他不信我。

他竟然給我灌了毒酒。一昏迷就是三個月。

陳獻小時候對我冷淡，我都能理解，可我以為他是把我當親人的。

甚至我還固執認為是陳獻被仇恨蒙蔽了雙眼才變得這樣。

一杯毒酒讓我徹底醒了。

我再也無法逃脫皇權的魔爪。一輩子任人擺弄。

阿爹，我好疼…

昏迷中，我聽見榮王妃的聲音，斷斷續續：“側妃，我要死了…可真的不是我給你的毒藥，我要相信我，我不會害你的…”

“對不住…我已經知道了，陸家完了，我恨陳獻…他不值得的…”

我不能動彈，眼淚滑落。我感覺到榮王妃在為我擦去淚水。

終於我醒了。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見到第一個人就是陳獻。

陳獻一臉驚喜，他抱住我，“妹妹，你醒了！”

他給我道歉，他說毒酒隻是迫不得已。

很快，他很開心，他說，一切都結束了，他當上皇帝了。

我在皇宮裡，周圍的一切都是陌生又華麗的。

我忍著疼痛謝恩。

陳獻僵住，他說：“妹妹，不要這麼生疏，你是我身邊唯一的親人了，你知道我的一切…”

我笑著說是。

他才笑著離開。

沉默後，我揪住衣領，哭得崩潰。我隻覺得天旋地轉。

榮王妃死了。

很多人死了。

可我能怪陳獻嗎？我不知道，他也不過是為了老榮王報仇罷了…

沒有誰對誰錯。

可我是個普通人，我是個兵卒的女兒。

我承受不了…

潢天貴胄，我還妄想真的會有親人。

其實陳獻說的話便是他怎麼想的吧。

我隻是奴婢而已。

我大抵是一輩子出不去這宮裡了。我知曉陳獻太多事，謀反…

據說當初追隨陳獻的人，都被處死了。

史實記載，陳獻想要一個名正言順，他不能當篡位的人。

得到了權力就會想要名聲，他想要的會越來越多…

我被封為榮貴妃，留在了宮裡。陳獻對我說抱歉，他想要我自由的，可是在宮裡才能保護我。

我笑了笑。隻想著，他哪一天就會殺掉我的。

閉門不出。

後來隻見過當初的林側妃，現在的皇後娘娘一次。

她憔悴了很多。

她見了我，什麼也沒有說。

那杯毒酒其實快要了我半條命。如今吊著命，在宮裡活了五年。

我覺得自己快死了。

後宮裡麵妃嬪多極了，哪裡來的與皇後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呢？

陳獻寵愛了很多妃子，寧妃，盧嬪，趙昭儀…

他應該早就忘了曾經的一切吧…

我為皇後惋惜。

那晚。

陳獻坐在我身旁，他哭得像個孩子。他說我是榮王府最後的親人。

也許是快死了，我什麼也不怕了，我艱難起身，“哥哥…我該這麼叫你嗎？不對…陛下，我好後悔，我後悔進了榮王府，我該隨我阿爹一起死了才好…”

陳獻似乎知道我的痛苦，他不敢看我，隻說對不住我。

我搖搖頭，“我是兵卒的女兒，哪裡受的起天子的話…你真的還記得榮王府的一切嗎？你當初為什麼謀反…因為皇帝猜疑，可你現在…殺了這麼多人…還有皇後娘娘…你是不是也猜忌林家了？”

陳獻怔住了。他那雙眼睛，迷茫又無措。

“你父親真的會高興嗎？”

我帶著怨恨，逐漸昏迷。

我感覺陳獻握住我的手。

他說：“阿綰，我早就後悔了，可我沒辦法了…”

他在我耳邊說著話，“我爹愛我，我其實一直知道的…我不服啊…為什麼生在皇家，我想推翻這一切…可我也變成這樣的人…”

“隻是，我真的把你當我的妹妹…你記得在王府嗎？我怎麼欺負你，你都用那雙眼睛看著我，好像在告訴我，沒事的…我一直把你當我的妹妹…你跟著我讀書寫字，我在王府很孤單…是你陪著我…”

“阿綰，我也是真的對不住你，我利欲熏心，是我害了你。我知道你如今這樣是那杯毒酒…可我那時候太心急了，我怕你…”

陳獻哽咽。我隻感覺眼皮越來越重。

“皇後說得對，我不放你走，都是為了我自己…在王府是，如今也是…我爹死前囑咐我，不要讓你牽扯到其中，讓我放你走…可我…可我為了利用你…你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

“把你留在宮裡，也是怕我謀反的敗露…對不住，我毀了你一生，你本該幸福一生的…你是我的妹妹，不是我的妾室，頂著這個身份，就為了我的野心…對不住…”

可是哥哥，已經太晚了…

我徹底閉上眼。

我想起了榮王妃，那個陸家女兒…

皇後娘娘，聽陳獻的意思，他已經和她離心離德了…皇後也知曉我的真實身份了…可正因為知曉，才明白陳獻當初對她的愛…如今全沒了…她該怎麼辦？林家怎麼辦？

我看見了老榮王，他笑嗬嗬地和我玩鬨…

還有我舅舅舅母…

我爹…

我娘…

罷了，我該休息了…

耳邊哭聲淡去。

我終於…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