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雪鐘
2024.6.14
這是瑞婭來中國前的最後一天。
此刻,她正在加州快活無限,過著以為將永遠自由的恣意生活。
夏日黃昏時,橘紅色雲霞籠罩的公路上,拉風的紅色敞篷跑車穿過一行行棕櫚樹的陰影,悶熱晚風吹拂著副駕駛座上醉醺醺的她。
派對上那些粉色的燈光、美味的精釀啤酒啊,真叫人意猶未儘,好像夏天永不會結束。車載音響播放到上世紀的奧斯卡金曲《Take My Breath Away》,氛圍正好醉意迷人,一切都在讓這戴墨鏡的女孩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瑞婭透過後視鏡看向拋在肩後的漫天粉雲,心想要是駕駛座上是一個穿著黑色皮夾克、有著迷人綠眼睛的飛行員帥哥,那該多好?
然而——
金色長卷發被海風吹起,搔著脖頸上敏感的肌膚,她不禁睜眼,緩緩轉過頭去。
駕駛座上的人是她的校長。
還沒退休的校長老太太正一邊開車一邊罵罵咧咧,全程用了一千個不同的優雅句子來代替內心那唯一的一句「Fuck」。
“等著吧!瑞婭,等著,我馬上就會把這高中四年裡你所有的過錯一一數給你的父母聽!等著……”瓊斯女士那口假牙都快要咬碎,方向盤也快要碎了。
後麵十米遠,校長助理正狼狽地驅車跟隨,兩車一前一後徑直駛向瑞婭家那一棟彆墅,氣勢像是恨不得直衝過去把那房子撞爛似的。
“吱——”
尖銳的刹車聲也在表露駕駛者的憤怒,瑞婭一聽就心疼寶貝座駕。
助理先下車按了門鈴。
開門的是一個穿著圍裙的女傭,看見門口兩位衣著正裝的陌生人,愣了一下。
緊接著,後麵跟來了一個中國女人:“噢,瓊斯女士?”
校長整理一下正裝套裙,再回頭瞥一眼車上因車速太快而想吐的女孩:“坦白說,太太,我希望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我認為在我內心積壓太久的話應該立即向你誠摯地表達。”
黑發中年女人瞧了瞧自己的女兒,故作驚訝捂嘴:“瑞婭!瞧瞧你的樣子,喝得真多。”
瓊斯女士撐著兩個大鼻孔深呼吸,然後,開始了長達一小時的指責性演講。
在瑞婭母親多次建議她進屋坐下交談被拒絕後,這位校長終於將「瑞婭曆史」翻到了本周:“上次你也是知道的,她在畢業晚會上唱了一首……小黃歌,我猜我們現在都不想再重述那歌詞有多麼爆裂;昨天,她又在畢業典禮發表講話的時候提議本校應該換個校長——而我,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還得微笑為她鼓掌……”
“這四年我真的受夠了!”校長朝助理遞去一眼,後者立即回到車門邊將女孩扶起來,帶她走上台階。
助理將人交給她母親時,女孩兒差點站不穩,扶著門框小心護著自己的包包,回頭瞪人:“噢我的寶貝愛馬仕!”又因醉酒而視線迷離,眼神失去平時的攻擊力。
校長扳著臉冷嘲道:“總之,這位建校以來最奇怪的學生終於……”
“我很抱歉,”黑發女人出聲打她的話,語氣柔和,“瓊斯女士,我接納你們所有的建議,但請不要說她本人有多麼奇怪。”
校長一怔,譏笑道:“好,那……她很特彆。你知道她今天在哪裡玩嗎?”
“是的,我知道,瑞婭早就給我打了電話,我正準備叫司機去接她回來。”
“那恐怕有些晚了。我們剛把她從一場畢業生的啤酒派對上帶回來,老天,她帶上了所有低年級學生一起喝酒……這簡直是亂來!音響太多太吵了,鄰居都在舉報。女士,我們其實期盼你的千金畢業已經很久了,現在終於——”校長從臉上擠出一個曆經艱辛的苦笑,咬著牙齒,“這一天終於到來。現在我請求你,無論你的女兒將來成為一個多麼偉大厲害的人物,哪怕她在十年後飛上了火星,也請她千萬不要回母校發表感恩演講。謝謝!”
說完,校長與助理就離開了,遠遠留下偉岸悲壯的背影。
“……”
-
清晨,被窗簾縫隙間陽光曬醒的人睜開了眼。
長長的卷翹睫毛沾著柔光。
難得睡這麼久,從昨晚踏進家門一直睡到現在,醉後醒來的時刻讓人恍惚,瑞婭花了些時間才適應光線。
“很好,是個玩帆船的好天氣!”她從巨大的、柔軟的粉色水床上跳下來,看著窗外的海灘。
接著,她就開始洗漱、化妝,一如往常地精心打扮自己了。等她終於從數十英尺的衣櫥間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快到中午。
樓下,女傭抱著大桶衣物走向陽台上的洗衣機,客廳沙發上的中年男人正在對著電腦通視頻電話。還好,他看起來也才剛吃完早餐。
瑞婭走過去播放音樂,讓唱片機也吃點美味早餐——儘情享用Louis Armstrong的歌曲。
“早安,爸爸!”她走到落地窗邊的餐桌旁坐下,從盤子裡的十幾種水果中挑著最漂亮可口的車厘子來吃。
沙發上那位父親結束了通話,起身,到她麵前坐下。
在這個過程中,他讓唱片機停下了工作,《What A Wonderful World》驟然停止。
“噢爸爸,你真愚昧!你知道你關掉的是哪位大佬的歌嗎?這是一首多麼可愛的歌!”
“抱歉,我不是對這位歌手的卡痰式唱法有意見,瑞婭,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說。”
“好吧彆數落我了。至少昨晚我還記得在喝酒前給你打電話,通知你來接我。說實話,爸爸,你倒應該誇讚我,你的女兒是這樣謹慎又聰明。”說著,瑞婭舉起手用手掌麵向父親,而後者出於條件反射接住了擊掌——“做得不錯。”
擊完掌,這位父親愣了愣,又收斂神色道:“瑞婭。”
瑞婭這才注意到對方有些嚴肅。她對此很抗拒,從小到大她就不喜歡大人們露出這類表情。
“昨天瓊斯女士都說了些什麼?我沒有印象了。媽媽生氣了嗎?我不記得她昨天訓斥過我。”
“當然,你知道,你的母親不會在外人麵前過度責備你,她總是會給足你麵子,但你這次實在玩過頭了。而且,你的錯誤累計太多,我們已經拿你沒辦法。”
“媽媽在哪裡?我跟她解釋。”
“她現在不想跟你說話。”
“所以她派你來跟我溝通?”
“坦白說,這次不是溝通,它比較像一個通知。”
瑞婭雙眼一亮:“通知我儘快趕去機場乘通往俄羅斯的航班?這樣我就讓你們耳朵清靜了!”
“噢……你的確是要去機場,”老爸的表情有些奇怪和不適,他喝了一杯冰汽水,欲言又止,“但我想,那應該是去往中國的一個航班。”
“什麼?”
瑞婭呆住,用最快速度在三秒鐘內預測、判斷了事件走向,這才緩緩露出一個從容的笑:“噢!我明白了。但如果媽媽終於打算跟她那位三十年沒見麵的中國母親和好,恢複斷絕的尷尬母女關係,那也該是由她自己回到中國,對吧?”
“瑞婭,你不知道,你的外祖母有多大的家業,她年齡大了,不能沒有繼承人,你正在適合培養的年紀,她需要你。”父親將一杯冰水放到她麵前,手肘撐著桌沿,跟她認真對視,“聽著,如果你留在洛杉磯,生活在我們這樣一個中產家庭裡,自然也不錯,可是遠比不上頂級富豪家庭的見識和眼界。”
瑞婭嘴裡的吐司掉了。
“我不明白。”
“你不是一直自稱公主嗎?那會讓你變成真正的公主。”
瑞婭的五官都扭曲起來,她立即拍桌起身:“但是媽媽以前說過,那位外祖母是個非常固執、刻板的怪人!我不要跟那種人一起生活!我們早就說好這個暑假讓我飛去俄羅斯看世界杯,我現在本該已經抵達莫斯科的各個體育場,但你卻毀了承諾,爸爸!你沒有契約精神!”
“那就把契約拿給我看看。”金發男人拿出打火機,開始抽一支煙。
每次女兒不喊名字而一直喊“Daddy”,這位父親都感到無奈,拒絕瑞婭的要求的確很難。
瑞婭捂住兩邊太陽穴:“我感覺自己是被送去做實驗的白鼠。”
“把它叫做成長更合適。”
“你忍心讓這麼聰明優秀的女兒放棄對解構主義的探索,去接受那該死的商業人生嗎?”
“你的嘴巴真是自信,德裡達如果還活著,應該每周飛來跟你見麵聊天以完善他的理論。”
對方的冷靜使瑞婭覺察到這次談話的堅定,這似乎真的不是一場商量。
瑞婭尖著嗓音道:“爸爸,你不能這樣對我?我錯了。你知道我隻愛音樂,除了音樂我不會去做彆的任何事!你很清楚,三十年前媽媽也是為了音樂……”
她的話被打斷。
“寶貝,你知道——”父親點點煙灰,盯緊她,“為什麼你隻能玩玩翻唱,而總是寫不出自己的爵士嗎?”
“這就是我要去柯蒂斯的意義!”
男人繼續自顧自說話:“因為你還沒有經受過桎梏。從小到大,我和你母親給你太過分的自由,但真正的自由其實是掙脫枷鎖後的禮物。去吧,甜心,去經曆另一段人生,我希望再見到你的時候你會有一副新的麵孔。”
“爸爸,你不能這樣對我!真的……不,不,不要!”
在父親那雙湛藍的眼眸裡,瑞婭看見了自己憤怒的神情。
她也看見了——
自己似乎正在後退,不受控製地後退——兩側肩膀如同被人分彆架著退出了門外——雙腳騰空,退到車上——雙手無力掙紮抓著空氣——可是加州所有的陽光、沙灘、棕櫚樹都在極速閃逝——而她的人直接退到了機艙門口。
再次睜眼……
飛機已降落上海浦東國際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