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時,船隻劇烈動蕩了一下,說了一夜話,本就沒睡熟的母女倆就起了,更衣盥洗,梳頭勻麵。
趁著天還沒大亮,謝婉柔便想把淨桶提出去倒掉,一開門,“嘭”的一聲又關上了,心惶惶,臉色煞白。
秦桑正坐在銅鏡前挑了一縷頭發編小辮子,見狀頓時就反應過來外頭是誰,心念一轉,小辮子也不編了,拿起一支蝴蝶步搖金釵將頭發往腦後一挽,起身就走去開門。
謝婉柔攔她不住,慌的躲去了竹屏風後頭,心裡後悔不迭,昨夜裡就不該說出那些來。
外頭,夏懷山臉色蒼白站在門旁裡,昂藏身軀一副搖搖欲墜模樣,秦桑頓覺可笑,“您做出這副癡情樣子來騙誰呢?當年你贈寶珠縣主寓意白頭偕老的梳子,她就拿著那白玉梳子向我娘炫耀,與我娘說,到時讓我娘為媵妾一同嫁進成國公府,可我娘最是懼怕寶珠縣主,巴望著嫁人後離她遠遠的,沒想到吧,您想娥皇女英享齊人之福的詭計早就被我娘識破了,還糾纏做什麼。”
夏懷山虎目大睜,一陣耳鳴,震怒大喝,“你再說一遍!”
秦桑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負責守衛的漕兵聽到動靜也都紛紛往這邊亂瞧亂看。
“你聽清了的,我可不會再浪費口舌。”
此時,朝陽從運河儘頭升起,天光大亮,船帆烈烈作響,行船速度越來越快,夏懷山一個趔趄倒下了。
秦桑慌忙退回屋內,心裡明白過來,這人應該是暈船,是個旱鴨子。
謝婉柔慌張跑到門邊,氣急給了秦桑後背一下子,“去找人來扶他回去。”
“管他做什麼,昨日還拿刀要殺我呢。”
夏懷山忍著頭暈目眩坐起來,倚著門框就急忙道:“那日是你生辰,那是我親手雕琢的羊脂玉玉簪花紋梳子,本想親手送你,寶珠說你姨娘帶你到相國寺拜佛去了,我就把梳子給她,請她轉交,但凡我生出過一絲讓你做妾的心思,就讓我被戰馬踏成肉泥,不得好死!”
謝婉柔抬手覆在左胸處,死死抓住那一片肉,疼痛輻射開來,令她靈台清明,眸光落在遠處霞染如血的水麵上,用風輕雲淡的語氣道:“原來是這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早忘的乾乾淨淨。”
彼時,霍無咎徐道元等聽到動靜都從倉房內走了出來,站在一步寬的走道上靜觀,都聽明白了夏懷山與謝婉柔之間的故事,沒有一個出聲的,各有心緒。
秦桑看見謝婉柔抓著左胸的動作,心裡痛極,落淚如珠。
“娘。”秦桑柔身下跪,兩手把謝婉柔僵冷的左手包住,緊握,泣聲道:“娘不讓我提貴主,我聽話不提,可娘與成國公既然已經重逢,話已至此,有什麼誤會不妨都解開,娘昨夜說要以己身封存舊事,可娘不是箱子,是個人啊,娘還年輕,往後餘生還有幾十載可活,能解的誤會偏偏不解,娘不是在折磨自己,娘是在折磨我,我做不到明知娘痛徹心扉,心在地獄,而無動於衷。”
字字聲聲,赤心摯孝。
徐道揚輕歎,滿麵憐惜。
哮天落淚,悄悄掏出帕子來抹眼睛。
徐道元背手在後,看向了滔滔江水。
霍無咎大步走向秦桑,俯身掐住她腰抱起來就要帶走,秦桑扭腰掙紮,推他胸膛,哭道:“放下我,今日我就要做不孝女。”
“謝婉柔!”夏懷山一把揪住謝婉柔紫紗裙擺,仰起頭,用一雙赤紅虎目死死盯住,“倘若當年你能親口向我對證,我們不會生生錯過,你可知那時我已經求得母親答應向你提親,你不信我,你是不是從沒信過我對你的承諾?我在你心裡就一直是浮浪子弟,是嗎?”
謝婉柔再也支撐不住,扶著門框軟倒在地,一個在門框內捂著臉泣不成聲,一個在外抓著那一片裙角像抓住了自己的命。
那邊廂,霍無咎徑自把秦桑強抱去了自己的倉房,秦桑被箍著腰怎麼都掙脫不開,哭求也無用,一霎氣瘋了,“你們都不許我提貴主,今日我偏要提!”
霍無咎驀的把她強按在四方桌上,鳳眸冷沉沉威懾。
秦桑卻猛地將他推了個趔趄,邊哭邊道:“我娘不許,那是因她懼怕那位貴主懼怕到骨子裡,郡王爺不許提是因為什麼?因為貴主是您的姑祖母,是親人?堂堂未來國主幫親不幫理,《大昊律令》於皇親國戚等同於一堆廢紙是嗎,從秦鯤勾結武縣尉、王縣令我知道,官府黑暗,我萬萬沒想到,這個國朝最頂層的皇孫也是如此!我隻當自己瞎了眼,我不跟你了!”
話落,跳下桌子就想逃,被臉色鐵青的霍無咎一把鉗住手腕,拽著扔到床榻上。
“你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跟吾這般說話,你仗的什麼?”霍無咎掐著秦桑脖子,隻需稍稍用力便可折斷。
“難不成倚仗的還是郡王爺的寵愛?”秦桑癱軟在床上,淚水洗過的眼眸裡燃燒著不甘不平的火焰,“笑死個人,我有嗎,不妨與金尊玉貴的皇孫殿下說句心裡話,跟你不過是為了借勢報仇,既然你打定主意強壓著我不許,我還跟你做什麼,到了京城我自另攀高枝!”
霍無咎氣瘋了,情不自禁用了力道。
秦桑頓覺喘不上氣來,就像無數次被秦鯤秦秋月按在水缸裡懲罰一般。
窒息與黑暗,如期來臨。
秦桑合上眼眸,淚水自眼尾滑落。
霍無咎謔然鬆手,厲聲暴喝,“來人。”
候在門外的哮天鷹奴聽得召喚,立時推門而入。
“把這個、這個恃寵生嬌的東西關起來!”
二人領命,哮天走到床前,望著扶著床沿劇烈咳嗽的秦桑,一時拿捏不準態度。
秦桑緩過氣來,道一句“不必為難”,就自己下床,跌跌撞撞的走了出去。
霍無咎見她一點也沒有服軟的意思,望著她後背就冷冷道:“不識好歹的東西,你娘不讓你提,可不僅僅是因為懼怕!滾!”
秦桑腳步一頓,徑直走了。
此後直至抵達通州碼頭,靠岸下船之前,秦桑一直被關著,吃喝全由謝婉柔隔著窗戶送進去。謝婉柔也曾求夏懷山向霍無咎求情,全然無用。謝婉柔又勸秦桑低頭服軟,秦桑就讓謝婉柔拿靖南侯府舊事交換,謝婉柔隻是哭。秦桑怎麼都理解不了母親的選擇,便心生厭煩,再不理她。
徐道揚可憐她被關著無聊,偷著給了六本話本子。
秦桑看的津津有味,霍無咎知道了,見她竟一副悠閒自在模樣,氣的頭頂冒火,踹了徐道揚好幾腳,全部沒收,讓徐道元扔了厚厚一摞晦澀難懂的書籍給她,讓她背,背好了才給飯吃,背不好就餓著。
這又有何難,直到馬車在永安郡王府門前停下,秦桑也沒餓過一頓。
“哎呦,小祖宗,您可算平安無恙回來了。”
車內的秦桑掀起車簾往外瞧,便見霍無咎騎著的棗紅馬前站著一個頭戴烏紗帽,身穿大紅蟒袍,腰間金鑲玉帶,麵白無須的男子,通身氣韻與哮天類似,三十來歲年紀,應該是個品階比哮天高的大內侍。
又有個頭戴金絲狄髻,身穿仙鶴補子官綠圓領袍子的女官上前拜見,“殿下萬福金安。”
霍無咎心知這一劫是躲不過的,便低頭與哮天囑咐幾句,帶著一群護衛過府門而不入,打馬走了。
隨即那大內侍與女官,一個翻身上馬,一個登上馬車,緊跟著去了。
烏泱泱的隊伍一下子就清疏了,顯出一個梳著雙環髻,相貌清秀,鼻梁骨上有顆黑痣的小丫頭來。
四目相對,那小丫頭直直就走了過來,氣衝衝質問道:“哮天,她是什麼人?”
哮天走到秦桑車窗下,笑嘻嘻道:“翠煙姑娘,這是殿下在金陵收的侍妾,秦主兒。”
秦桑見這婢女來者不善,便笑道:“高內官,這位姐姐是什麼人?也是殿下的侍妾嗎?”
翠煙臉色一紅,羞怒道:“哮天,你好不知事,郡王妃可從沒喝過任何不三不四女人敬過的茶,你怎麼就認起主兒來。”
秦桑立時笑道:“高內官,她說的是,我在船上也已經與殿下說清楚了的,我不跟他好了,這郡王府我高攀不上,我這就下車帶著我娘走人。”
哮天一聽,連忙將擋在馬車前的翠煙抱起扔到一旁,催促馬夫快些入府。
翠煙何曾受過這等待遇,氣的跺腳,“哮天,我看你是不想好了,我馬上回去告訴郡王妃。”
哮天皮笑肉不笑的斜睨她一眼,“郡王妃坐不坐得穩還兩說呢,瞧見沒有,進府那一位,那等的美貌,壓得住嗎?”
翠煙似不認識哮天了一般,“出一趟遠門回來,你就不把郡王妃放在眼裡了不成?秦主兒、秦主兒叫的那般親熱,哦,我知道了,你認了新主子了,眼皮子恁淺,外頭帶回來的,有個什麼好出身,你等著!”
哮天沒理她,兀自進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