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貨船,一間倉房內。
窗戶向外敞開著,股股白煙飄出,鹹香氣彌漫。
謝婉柔穿一身紫丁香色窄袖襦裙,正守著茶爐子,拿著木勺子煮魚片粥。
秦桑穿著鵝黃衫兒,粉藍百褶裙,腰間係著一條雙耳結五彩絲絛,這會兒正拿著白布巾擦拭被火熏黑了的合歡衣箱。
“娘,到底好東西就是好東西,耐火又防水,隻是可惜上頭的螺鈿熏染了黑灰,怎麼擦都不比之前鮮亮了。”
“那是烏木的,自然防火好,防水也好。再有一個,那些護衛搶救東西時必然以殿下的箱籠為先,你的衣箱與殿下的放在一處,自然一塊先搬出來,你那養蠶蟲的榆木小屋也沾光,幾條小蟲得以逃過一劫。”
謝婉柔一邊說話一邊輕輕攪拌,又道:“追來的是那位徐長史吧?長史有匡正規諫王之言行的職責,也是不容易。”
秦桑直起腰來,在擦乾淨的衣箱上坐著,道:“我問高內官,高內官說還有個成國公,是成國公調動的漕船漕兵。”
謝婉柔一怔,握著木勺子的手驀的攥緊,“多、多大年紀?”
“這個就不知道了。”
就在這時,窗外傳來霍無咎冷戾的說話聲。
“我不是畜生,對親妹下不去手。她哭死也好,絕食也罷,想死誰也攔不住。”
“殿下休要胡扯,靈雨是我女兒,是你表妹!”
謝婉柔聽得這一道男聲,渾身驚顫,慌忙把窗戶關了,一把扯開發髻,抓亂頭發擋住臉。
秦桑驚疑,“娘,你做什麼?”
“嘭”的一聲,門被霍無咎一腳踹開。
“餓死了,弄飯來吃!”
說著話,走到桌前坐定。
秦桑連忙道:“魚片粥煮好了,殿下稍坐。”
霍無咎前腳進來,夏懷山後腳追至桌前,聽到秦桑操著一口吳儂軟語式的嬌嫩嗓音說話,立時怒瞪過去,但見小娘子眉如畫,眼似勾,膚如凝脂,身段風流,“唰”地一下子就拔出長刀,攔在前頭,刀尖直指秦桑眉心。
“這就是那個蠱媚你射殘夏楣的小妖孽吧!當死!”
夏懷山懷揣一腔怒火從京城追到船上,於電光火石間猛然爆發,舉刀便砍,霍無咎鳳眸怒睜,一把拉住秦桑的胳膊就往自己懷裡扯,幾乎是同時,謝婉柔護女心切衝了過來擋在前頭,閉目待死。
“住手!”
“娘!”
長刀落下,刀風撲開謝婉柔臉上一縷發絲,夏懷山瞳孔驟縮,急忙收勢,側轉手腕,一刀劈空。
長刀落地,夏懷山粗魯的捧起謝婉柔的臉,死死盯住,“是你!”
謝婉柔慌忙推開他,把頭發扒拉到臉上,避到一旁,“不是,國公爺認錯人了。”
“你化成灰我也認得!”
謝婉柔後退躲避,夏懷山步步緊逼,竟還想伸手去拂謝婉柔臉上的頭發。
“彆碰我娘!”秦桑從霍無咎懷裡掙開,擋在謝婉柔麵前,渾身發抖,顫音嗬斥。
霍無咎撿起長刀橫在夏懷山脖子上,怒極而笑,“當著我麵,殺我侍妾,成國公是一點沒把我這永安郡王放在眼裡。”
夏懷山深吸一口氣,看著眼前的母女倆,按下心中瘋狂翻湧的情緒,跪地拱手,“臣莽撞了。但請殿下念在舅甥的情分上,寬宥則個。”
霍無咎握著長刀拍了兩下夏懷山的肩膀,冷麵覆霜,“舅舅雖跪在地上,卻是挺胸直腰,心裡怕是還在罵我,乳臭小兒,不知所謂。”
“不敢。”
霍無咎把刀一扔,重新坐到桌前,“舅舅起來吧,我這種馬皇孫受不住,這批蒙兀死士來的好,明日就撕毀盟約,兩國開戰才好呢,到那時,我必上戰場,衝殺在前,要麼馬革裹屍,要麼立下不世功勳,到那時,我看誰還敢欺我年少,違背我的意誌!”
夏懷山心頭一凜,抬眼看著霍無咎,眼前少年,下巴上已長出了青青胡茬,喉結凸起,身軀昂揚,方才持刀與自己站在一塊時,恍惚比自己高出半個頭,這才月餘不見而已,竟長高了這許多。
而他今年才十六歲,還能長。
竟不知何時,乳虎已有嘯林之誌。
夏懷山心有忌憚,於是微彎腰身,微垂頭顱,放緩語氣,道:“殿下生出這般誌向,可見心智已漸趨成熟。然則打仗不是兒戲,更不是用來賺取軍功的工具,打仗苦的是黎民百姓,萬望殿下謹記故國雖大,好戰必亡。”
“後一句怎麼不提?”霍無咎臉上浮現煩躁之色,冷冷道:“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類似這等警句,徐道元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打成漿糊灌到我腦子裡,蚊子似的嗡嗡嗡討人厭,何用你再多言。”
“是。”夏懷山擺出恭敬的姿態,瞥見謝婉柔母女要離開,急忙起身擋住去路,“故人相見,本當敘舊,你等我一等,與殿下交待完正事,有話問你。”
謝婉柔頭發覆麵,低垂著頭,前路當著一座山,走脫不得,哆哆嗦嗦道:“認錯了,我、我不是她。”
秦桑扶著謝婉柔的手臂,將二人之間的神情反應儘收眼底,心裡早想探究母親的過去,隻是不舍得揭母親瘡疤,就一直壓著沒提,此時正是個機會,於是隻安靜看著,不插嘴。
夏懷山不言語,隻是擋在那裡不動如山。
這時哮天鷹奴走了進來,鷹奴稟報道:“殿下,奴婢把所有黑衣水鬼翻找了一遍,沒找到投擲出去的匕首,所有黑衣水鬼的後背處也沒發現有短匕造成的射傷,奴婢確信匕首射中了其後背。”
“那就是逃了。”霍無咎抬眸瞥向秦桑,但見其側顏鼻梁高挺秀氣,唇不點而朱,神色冷豔,竟與平素嬌媚乖柔模樣迥然不同,心下越發想弄死那窺視者,開口就道:“秦氏,魚片粥呢?”
秦桑滿心正想著母親的事兒呢,一時沒反應,霍無咎立時冷臉,“秦氏!”
秦桑驀的反應過來,微有空茫之感,“秦氏是誰?”
哮天連忙推著秦桑去盛粥,低聲提醒,“秦主兒,是您啊,有外人在,閨名如何能讓外人聽去。”
秦桑這才徹底醒過神來。
“殿下,屍體堆積在船上有隱患,會滋生瘟疫,需得尋個最近的碼頭,靠岸交予官府,或是焚燒,或是掩埋。”
霍無咎盯著秦桑把一碗魚片粥端到他麵前,道:“交給官府,送到義莊,畫影圖形,回京後我會稟告皇祖父,下海捕文書,這些人既是蒙兀死士,或本就是當年沒跟著北元皇室北遷潛伏下來的,或是通過互市貿易喬裝潛入的,總有個據點,查找出來,連根拔除。至於犧牲的護衛,我帶出來的就要全須全尾的帶回去,靠岸後采買冰塊,準備棺材,一同回京。”
“還是殿下考慮周全,聽殿下的。”夏懷山趕忙又道:“殿下逃婚一事既然已經發生,回京後少不得會受責罰,殿下親自去我府上把靈雨接回郡王府,你們夫妻二人一塊去太子太子妃麵前告罪,描補描補,往後好生過日子。”
秦桑懵然一怔,緩緩看向霍無咎,四目相對,霍無咎撇開眼看向夏懷山,冷睨不語。
“罷了罷了,回京後自有能治的住你的人與你分說。”
夏懷山的語氣越發急切,甫一說完就看向謝婉柔,“我說了,你化成灰我也認得,否認無用,是在這裡說話,還是隻咱們兩個到彆處敘舊?”
秦桑立時撇下霍無咎,走向謝婉柔,緊緊拉著她的袖子,“娘,我和你在一塊,咱們不怕他。”
“你竟生出這般女兒,她父親是那個人嗎?怎麼教養的,以給人做妾為榮不成?”
秦桑驀的直視他,一臉的絡腮胡,劍眉虎目,身軀魁梧,此時,卻是滿目鄙夷之色。
“比不得您,仗著是殿下的舅舅,倚老賣老,以下犯上,以卑犯尊。”
“你……”
霍無咎正喝粥呢,猛然嗆了一口,哮天趕忙奉上錦帕,“殿下您慢些吃。”
霍無咎把嘴一擦就笑道:“秦氏這話正是吾礙於甥舅情分沒說出口的,說的好,賞一匣子金瓜子。”
夏懷山臉色鐵青,“看你母親的麵兒上,退下。”
謝婉柔雙拳緊握,緩緩抬起頭,覆麵青絲向兩邊滑開,露出半張淚痕斑斑的臉,“你辱我女兒,強迫我與你敘舊,敘哪門子舊,倒像是惡霸討債,是,我們母女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任誰想偷就偷了,任誰想與我們說話,我們就得遵從,若是不呢?您想怎麼做?”
霍無咎摸摸鼻子,繼續吃粥,“謝夫人熬煮的這魚片粥不錯,一點土腥氣都沒有,鮮香可口。”
夏懷山見她滿眼屈辱,淚珠滾滾,頓時慌張起來,“你、你不知我一直、一直在找你。”
“找我做什麼?”謝婉柔一吸鼻子,一抹臉,把秦桑護在懷裡,“你不正是為了你自己的女兒才羞辱我女兒的嗎?你們門當戶對,金玉良緣,你尋我做什麼?像現在這般,麵對麵羞辱我們母女一頓?還嫌我們不夠可憐?”
話落,泣不成聲。
秦桑雙眸覆淚,小聲道:“我們才從貴主囚困的汙泥潭裡出來……”
謝婉柔心尖一顫,連忙截斷,“桑桑,你留在這裡侍奉殿下用膳,勿多言。”
話落,看一眼夏懷山,徑直往外走。
夏懷山連忙跟上。